還記得很多年前,我看過一本書,是一位西方學者寫的,具體哪本我已經忘了。我印象很深的一段,是說,中國的皇帝非常仁慈,特別珍惜民力。而西方那些君主就不行,奢侈無度,濫用民力。為啥這麼說呢?他的依據是東西方古代的建築風格。
你看,西方古代,比如古希臘、古羅馬的建築一般都是石頭建造的。比如,雅典著名的那個帕台農神廟,平面佔地面積雖然不大,差不多等於半個足球場。但整個神廟最高處有19米高,廟身是由四十多根大理石柱子支撐起來的,每一根有十米多高,將近兩米來粗,每一根都差不多是80噸重。後來的「羅馬斗獸」的規模就更大了,有五十多米高,可以同時容納九萬人,跟咱們中國的鳥巢一樣。羅馬城裡還有什麼凱旋門、萬神殿,都是石頭建築,這種建築成本,可想而知,非常高昂。
再看中國統治者搞的那些建築。故宮雖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建築群,佔地72萬平方米,有九千多間房子,聽上去規模很大。但是,它的實際構造比較簡單。單個建築,和一般的廟也差不多,平鋪開來。其中最大的也不過就是太和殿,最高的一根柱子也才12米高,而且是木頭的。故宮再怎麼雕樑畫棟,大部分建築實際就是一間一間的平房嘛,在工程量上和古羅馬的那些建築沒法比。
那為什麼會產生這個結果,真的像那本書的作者說的那樣,是因為中國古代的統治者比較仁慈嗎?這麼泛泛地說,當然也有道理。不過總覺得有哪兒不對頭,直到張笑宇跟我說了另外一番解釋。
他說,這是因為社會生產形態和政府的資源汲取方式不同帶來的。
從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來說,都是農耕社會,產出差不到哪裡去。真要是比起來,中國農耕社會的技術水平和勞動生產率還是比較高的。但是為啥古羅馬反而能有錢造那麼昂貴的建築呢?
其實這個問題,德國著名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曾經給出過一個解釋:因為古羅馬的經濟形態非常特殊,可以被歸納為一個很奇特的名詞,叫做「奴隸資本主義」。
什麼意思呢?我們都知道古羅馬是一個奴隸制社會,在羅馬城的150萬人口中,有90萬是奴隸,佔比超過二分之一。在當時的觀念里,奴隸不是人,而是財產,是會說話的工具。既然是工具,就要物盡其用,粗糙的食物,惡劣的生活條件,只要夠活的就行。把奴隸折磨死了,損失的也只是購買的成本,沒有其他衍生的損失。
所以,那些大型、繁重、粗糙的重活,可以沒日沒夜的交給他們干。羅馬貴族把這些奴隸組織起來投入到規模化的商品生產中去,就好像使用機器一樣。所以,你可以大概把奴隸大概想像成工廠里的機器,奴隸主就是現代工廠主,這些工廠當然生產的也不是日用品,它們生產的全都是奢侈品,包括我們前面講的那些昂貴的建築。
那麼古羅馬的奴隸哪裡來呢?來自古羅馬的對外擴張。羅馬從一個城市,到整個地中海都是它的內湖,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有大量的戰俘,就轉化成了奴隸。
比如,羅馬滅亡迦太基之後,有五萬人被俘虜,變成了奴隸。而著名的凱撒在征服高盧之後,一次性就俘獲了40萬奴隸。在當時的社會制度中,這些奴隸就是羅馬社會經濟中的資本元素,不用考慮他們的社會屬性,就是錢,就是財富。只要征服在繼續,這種資本就不斷地注入到羅馬社會之中,勝利越大,奢侈品和昂貴建築的建造資本就越多。這才有了萬神殿和羅馬斗獸場。
那你說,中國統治者為啥就不行呢?
中國古代社會的居民主體是自耕農。雖然自耕農也交皇糧國稅,日子過得也很苦。但是它有兩點,和奴隸制不同。
第一點,自耕農的數量是相對固定的。不像奴隸,只要有戰爭勝利,就可以源源不斷地產生。那中國的皇帝和自耕農之間的經濟博弈,就是個零和博弈關係。官府多收稅,老百姓就少吃飯,這中間總要找一個平衡點。所以中國古代的財政,總是量入為出的,總不能窮奢極欲,把老百姓逼造了反吧。
所以,在中國古代的政治倫理中,就出現了輕徭薄賦的傳統。中國有很多皇帝都刻意節省,比如漢文帝想修一座鹿台,工匠一算,費用相當於10戶中產階級一年的收入,漢文帝就放棄了這個打算。而最極端的就是清朝的道光皇帝,吃飯只吃四菜一湯,穿衣服,除了龍袍,其他都是帶補丁的衣服。據說,道光皇帝辦個國宴,也就是幾碗打滷麵。這樣的皇帝,總是被儒家倫理讚揚的,這其實是自耕農社會帶來的財政特徵決定的。
自耕農和奴隸還有一點不同,就是它有自己發達的社會組織。你不敢過分壓榨他,因為自耕農的背後是有一個家庭的,甚至是有一個宗族的。你壓榨了他,他背後的社會關係會被刺激起來找你麻煩。比如那個著名的故事,秦始皇修長城逼死了范喜良,那孟姜女就會去哭,這背後其實隱喻了個體自耕農和它社會土壤的關係。
但是如果是古羅馬奴隸的來源是戰俘,他跟他背後的社會關係被切斷了,他是完全被剝奪了社會屬性、只剩下生物屬性的個體,沒有社會組織。所以,奴隸承受剝削的耐受力是遠遠高於自耕農的。
所以,他們才可以建那麼昂貴的建築,這些其實都是超越當時社會生產能力的。
當然,即使不考慮奴隸制度本身的殘忍性,這個制度本身也有致命漏洞,你的擴張停止了,你就發展不動了。比如後來古羅馬對外擴張不動了,作為資本的奴隸來源少了,這些文明成果就慢慢消逝了,歐洲也就逐漸步入所謂黑暗的中世紀。
今天說這個話題,其實是在提醒我們一件事。判斷一個組織的形態,不能從這個組織的主觀意願著手,而要看它的生產形態。舉個例子,現代有兩種公司。一種非常強調組織紀律,講究對老闆的崇拜和信任。還有一種呢,企業文化比較寬鬆,給員工比較自由的工作環境,那你說哪種公司好?
聽懂了今天的話題,你就會知道,這件事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前一種公司往往是效率導向的公司,比如說電商公司,它要把企業獲取的外部資源,比如說流量,儘可能轉化為產出,所以,才會有那種文化表現,組織紀律當然有利於效率提升。
而後一種公司呢,往往是資源導向的公司,公司本身就握有強大的流量,關鍵是如何激勵員工的創造性,把流量轉化為利潤,所以就呈現出相對自由的狀態。不管你喜歡那種公司,在本質上,我們得理解,這和老闆的偏好關係不大,是它的生產形態和資源汲取方式,決定了它今天的樣子。
劃重點
判斷一個組織的形態,不能從主觀意願著手,而要看它的生產形態和資源汲取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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