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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們節目策劃人李子暘推薦我讀了一本書,劉守剛老師的《中國財政史十六講》,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本以為是很枯燥的學術書,但是,看進去之後,才發現別有洞天。這本書顛覆了過去我們對「財政稅收」這個話題的基本理解。

所以,這一周我將用五天的時間,為你介紹這本書給我的啟發。

顛覆在哪兒呢?過去,我們總覺得,財政稅收,就是政府從民眾手裡提取財富,重要的話題,無非是三個。第一,稅收多還是少,不能收多了把老百姓逼急了,要輕徭薄賦。第二,政府怎麼收,才能更加公平和高效。第三,收稅的過程中,怎麼避免腐敗。

你看,這三個問題,都是政府該關心的。老百姓的心思從來一樣,能少收就少收,最好不收。至於那些政府的問題,我們為啥要過問呢?

但是看了劉守剛老師的這本《中國財政史十六講》才恍然大悟——稅收不僅是一個單向的政府收稅的過程,也是一個反向塑造政府的過程。說白了,有什麼樣的稅收,就有什麼樣的政府。稅收,不僅是一個全民該關心的話題,而且也是民間社會參與國家制度建設最重要的方法之一。

我們先來看一個簡單的道理,傳統的農業社會和商業社會到底有啥區別?

傳統的農業社會,政府的稅收主要來自土地。土地無法移動,也難以隱藏,民眾逃避稅收的可能性就很小。

於是我們便看到,農業社會政治的壓迫性要比工商社會嚴酷得多。為啥?你想啊,對傳統農業社會的政府來說,徵稅時固然也要考慮社會的承受能力,但是只要政府擁有足夠的武力,民眾就得老老實實地繳稅。反過來說,這種收入來源也促使政府把執政重點放在確保武力優勢上,那當然就是嚴酷的壓迫性社會。

而反過來看那些工商業社會,工業、商業創造了大部分財富。政府要從流動資產上徵稅,比從土地上徵稅,就難多了,因為民眾隱匿流動資產的手段多得多。徵收商業稅,政府的武力雖然也有用,但效果要大打折扣。實在把商人逼急了,要麼跑掉,到別處做生意,或者乾脆少做生意。因此,工商社會政治制度的壓迫性就小得多,協商性、開放性要強得多。

從這個角度來看制度建設,就會豁然開朗。比如,議會制產生於英國,過去我們從文化、政治觀念等角度來解釋,但是從稅收的角度也能解釋。因為英國靠商業立國,政府稅收主要來自流動資產。當政府需要更多錢時,比如要和法國人打仗了,僅僅依靠武力強行徵收,很難擴大收入。增加稅收必須取得民眾的支持,至少是默認。

於是,吸收工商業代表進入政府,直接參与稅收法案的制定和執行,就成了水到渠成之事。不過這樣一來,議會就擁有了制約國王的權力,議會制在國家落地生根。

所謂「無代表不納稅」這種看起來很先進的觀念,實際上不是什麼制度優越性的結果,根子是在稅收方式上。

有了這個基本觀念,其實我們就獲得了看歷史的另外一個工具。

比如,為什麼中國從清末開始,國家也開始了現代化過程,有了很像樣的工業,但是社會建設就是不行。一直到1949年,農村社會的變化實際上不大。為啥?其實也可以從稅收來源上找原因。

清政府後期,他的主要稅收增長是來源於海關,一度達到了四分之一。你想,在農村收稅,那個成本多高啊。就算沒有抗稅,僅僅挨家挨戶把稅收上來,就是一個耗費巨大的工程。

但是海關就不一樣,在港口設一個衙門就行了,數額又大,又穩定。只要國家貿易在增長,稅收就在增長,你要是清政府,肯定也是更指望海關稅收啊。

國內缺乏海關專業人才,清政府幹脆聘請英國人赫德擔任海關總稅務司。過去我們總說,赫德一個洋人擔任中國的海關總管,這是喪權辱國的表現。但是你想,赫德一干就是半個世紀,和清政府上上下下關係那麼好,這恐怕就不是強加的,而是朝廷自己的需求了。

表面上,這是一件好事,但是往深一想,關稅的特點是徵收簡單,對國家整體社會環境的依賴不高,政府只要能確保主要進出口岸的正常秩序即可。不需要建立複雜的財政機構,不需要對經濟進行有效管理,也不需要健全和完善國內的公共設施。那怎麼可能花心思搞內地農村地區的建設呢?

民國之後,這個現象就更明顯了。國民黨政府,它的主要稅收來源,是江浙的工商業,和上海的海關稅收,對內地的治理可有可無。所以,當然就把廣大的農村地區讓給了共產黨去經營,最後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

國際上的例子是19世紀的拉美國家。當時,關稅收入占拉美國家收入的一半以上,比清末的中國還要高。這種收入結構,不但造成拉美國家長久貿易保護傾向,還直接導致了這些國家制度建設的嚴重不足。這些弊端延續至今,嚴重阻礙了拉美國家的經濟和社會發展。

從稅收這個視角,也可以理解現在很多國家的現狀。

比如,如果一個國家主要靠尋租型收入,就是指那些不依靠生產,而是通過特殊資源獲取的收入,比如中東國家依靠出售石油獲取收入。

這對國家發展的危害尤其明顯,經濟學家稱之為「資源詛咒」。特殊的自然資源是先天形成的,和國內製度建設、市場環境、人民素質等等都沒多大關係。政府只要嚴密控制這些特殊資源,就可以確保收入源源不斷,自然也就沒有興趣去做艱苦的國內製度建設。

這種國家,短期內收入會很多,甚至能給老百姓發很多錢,但代價是國家制度長期不上正軌。社會潛伏著各種危機。國家和人民之間,沒有互相制約、互相促進的共同激勵,國家的認同感、整體性都有很大問題。我們就不舉例子了,大家一想就知道有哪些國家了。

稅收本是國家大事,對我們個人來說,分析這個問題的啟發是了解一個重要的規律:收入來源會反向塑造組織的行為方式。

就拿公司來說,公司也是一種組織,它也是被收入方式反向塑造的。

比如,靠牌照掙錢的公司,最重要的是保住那個牌照,至於人就無足輕重了。那不管他怎麼高喊重視人才,你都不要信。一個想發展的人,要離這種公司遠遠的。

一些大型製造業公司,主要依靠特殊的、昂貴的設備賺錢。一個人在這種公司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你能和物綁定,比如熟練掌握操作專用設備的技能。設備和技術一過時,人的價值也就消失了。

而在那些主要依靠人來賺錢的公司里,個人的重要性和未來的發展空間就要廣闊得多。當然,同時對員工個人的要求也高得多。最典型的是律師事務所,和各種創意類公司。他們的老闆說尊重人才,那才是一句掏心窩子的真話。

一個系統對人的態度,對制度建設的誠意,實際上在他決定怎麼賺錢的那一刻,就已經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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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輯思維 2018-04/李子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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