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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宏,才六歲。每隔一段時間阿祖就帶著阿宏到瑞芳鎮上買米。阿祖背不動米,這個重擔都由阿宏扛;20 斤的米,沉沉的壓在 105 公分的小身軀上,小手青筋暴露,腳步沉重。一開始我想上前去幫他抬,但還是忍住了,繼續拍了一張又一張……

才一百公分出頭的阿宏,一臉狠樣與不在乎,跑著撲向那隻差不多及他腰部高度的流浪狗咪咪,咪咪喘著氣,不住的往後退,眼中充滿恐懼。只見阿宏雙腿把狗一夾、雙手抓著狗嘴用力一扳,往咪咪張開的大口吐了一口口水。

「幹!」
「給你說不能罵人啦!」阿祖(外曾祖母)抄起籐條氣急敗壞的說。
「我幹咪咪啦!」阿宏一溜煙跑開了。

這是今年二月九日發生的真實場景。在距離台北市只有五十分鐘車程的侯硐,六歲的阿宏沒有上過學,一句國語也聽不懂。


初見阿宏
第一次見到阿宏,並不容易喜歡他。老氣橫秋、滿口粗話,動個不停。

第一眼看到阿宏的家,也不會知道這個房子,藏著一個孩子成長令人辛酸、不解的故事。

十五年前因電影「悲情城市」而重生的山城九份,假日的人車依然洶湧。只要五十分鐘車程,都市小孩就能消費懷古情調。

阿宏的家,就住在九份山腳侯硐,屋齡超過六十年的房子,外表斑駁生苔,襯著油桐花開的五月天,從屋外的菜園望向基隆河,滿載觀光客的平溪線火車呼嘯而過,或許是都市人眼中山明水秀綠意盎然的靈秀之地。

不過,這畢竟只是浪漫遐想。

走進阿宏的家,廳堂只用簡陋的木欄權充門面,發黃的牆上漬痕斑斑,訴說土石流肆虐的痕跡。屋頂在三年前被象神颱風颳走後,隨意用混凝土糊住右半邊。沒有自來水,山後潺潺流入的山泉水,幫阿宏家省下每月幾百塊的水費。戶埕略顯凹凸的水泥地上,曝晒著一片片蘿蔔乾。

阿宏八個半月大時,來到這個家。

那一天深夜,一對年輕的父母突然從萬華來敲門,「囝仔給妳帶,一個月萬五貼妳啦。」兩個年輕人滿口對他們的外婆周玉霞承諾,留下半瓶奶粉及半包尿片,以及在襁褓中的阿宏。

將近六年來,這一對「落跑父母」只在第一個月後回來看過孩子一次,給過外婆八千塊,從此再也沒回來。從此,阿宏的世界就在這棟破屋子,他能靠的,也只有外曾祖母。阿祖被迫當他的「媽媽」,他則成為阿祖ㄟ囝仔。

民國八十九年十月的最後一天,阿宏兩歲,象神颱風來襲,汐止、瑞芳地區在短短二十四小時下了七百五十公釐的雨量,是一百五十年來從未見過的天公做大水。

下了一夜的雨,十一月一日水勢來得急,基隆河水很快淹到瑞芳國中二樓。位在半山腰,貼著山壁的阿宏家,夜半狂風掀掉右半屋頂,大水嘩啦嘩啦的沖下來,突然轟隆一聲,阿祖心想:完了,土石流來了!

阿祖用背巾把阿宏纏在胸前,頂著強風,憑著記憶踩著已經被山水、雨水淹得看不清的小路,拚著一口氣往侯硐分局逃命。從山腰上沖下來的水實在太強了,她幾次差點滑倒,風雨中,阿宏是阿祖最大的重擔:「我抱這個囝仔,心想:『這孫若擱弄死,看安怎賠人?』」雖然不過幾百公尺的路,卻耗盡了她的心力,抱著阿宏才跑到侯硐分局門口,阿祖一下子就暈死過去。

那一天,光是侯硐三個里,就起出七具屍體。

走了一個象神,隔年又來納莉颱風,台北人看著忠孝東路變成大河,在侯硐的阿祖,又再次抱起阿宏躲大水。只是她的年紀更大了,孩子更重了……

說起這兩段記憶,阿祖都還會揪住自己的胸口。「為著顧伊的囝仔,我都死過一遍了。」阿祖說。即便,後來阿宏的母親知道死神曾經張牙舞爪的想攫走外婆和她孩子的生命,她還是沒回破屋子看他們一眼。

如今,破屋子裡多了一本「土石流疏散路線圖」,每三、五天,阿祖則要上瑞芳鎮上的詠安診所打上一針,說是半夜胸口疼得緊。診所開業醫生吳遵慶說,阿祖是「老人病」,但阿祖卻堅信,是兩次大水,還有帶這個外曾孫,累得她病痛滿身。

「帶小孩實在累過拉肚子,」阿祖牢騷滿腹:小孩子一路長大,要喝奶、要包尿片、要打針看病,所有花費平白落在她頭上。

阿宏一家四代共有六口人,看似正值壯年的兩個舅公,偏偏都因病長期未能工作,舅公的太太也跑了,還留下兩個還在就讀國中的舅舅。七十歲的阿祖,拖著老邁的身軀,種菜、曬菜乾,給一屋子六個人靠。

阿祖說,一家人最慘曾經窮到只剩八塊錢,她只好將就買麵粉,用清湯下麵疙瘩果腹。

因為窮,阿宏才一歲大時,阿祖就不讓他包尿布了。在他和阿祖同睡那個沒有窗子的小房間裡,小阿宏晚上不能像其他一歲的孩子,包著尿布無憂無慮睡一晚。半夜尿床,他就要挨阿祖一頓揍。「敢滲尿就打啊,打兩次就乖了,若嘸,尿布那樣貴,…」阿祖說。

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很快學會了忍住尿意,夜半在漆黑的房間醒來,想尿尿的阿宏會急急顫顫用手、腳敲著床,咿咿嗚嗚把阿祖叫醒……,他知道要是溼了,就會換來一陣痛。

四歲開始,阿宏學會自己放水洗澡。在破落的廚房一角,獨自坐在大臉盆裡,胡亂把肥皂往身上抹、沖掉泡沫後,還會順手在洗衣板上把衣服洗起來。


上街買米
每兩個月,阿宏與阿祖就要一起進行一件大事:去街仔買米。

從破屋子往下走一百多個台階,不遠處的山路上就是基隆公路局的車牌。一老、一小搭上巴士,目標是瑞芳鎮上的米店。

阿祖一次都是買二十斤。買二十斤,是因為這是阿宏可以背負的最重重量。二十斤有多重?差不多就是三分之二個阿宏的重量,這是一般大人都會感到吃力的重量。阿祖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她的重擔得落在這個外曾孫肩上。

阿宏自己是扛不起來的,要靠米店的老闆幫忙把米放到他的肩頭。背著米,小小的頭往前傾、脹紅著臉往前走,二十斤對一個六歲小孩其實還是太重了,阿宏都是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來休息。祖孫兩人停停歇歇行過瑞芳街上,已成為另一種風景。

瑞芳鎮上的小販,也算看著阿宏長大的。不下雨的日子,祖孫倆在市場拾荒的身影就會出現。起初,阿宏是背在阿祖身上,一歲多就下地跟在旁邊邁著小步伐東張西望。

再大一點,其實也不過四歲多,小販們眼中的阿宏,已經是阿祖的小替身了。

有一陣子家裡還養雞,阿祖會帶著一只大塑膠袋,只見阿宏拖著比他身還長的袋子,就在市場裡竄來竄去,看到菜販掉落的枯枝敗葉就撿,馱在肩上帶回家餵雞。

在這個家,阿祖能夠擺上飯桌的食物,多半就是兩盤自種的青菜和一碗湯。長期缺乏蛋白質,阿宏的身材比起同年齡的孩子都還要小一號。雖然如此,阿宏的力氣卻出奇大。別的六歲小男孩,手裡抓的是玩具超人,六歲的阿宏拿的卻是鋤頭、柴刀與竹掃把。

菜園裡一畦畦的蘿蔔、胡瓜、白菜,也要等阿宏耙了土後才能下種。使起十來斤的鋤頭,阿宏的身手可是比大人利索。褥草是他的工作,小孩子習慣了,也不以為苦,反倒像是在玩耍。看到客人很興奮,阿宏會操起菜刀一溜煙往林子裡跑,口裡大嚷:「我挖竹筍給你們看!」

買米回家囉!回到侯硐,是另一個考驗的開始:如何把米背上一百多階台階?又拖、又拉,米袋不停滑落,阿宏臉上是童稚的努力,阿祖臉上有些許不忍,也有些許驕傲。不管有多重,這都是祖孫兩人的世界……



我要媽媽
阿宏其實還有個外婆,外婆十七歲未婚懷孕生了阿宏的媽媽怡潔,就將怡潔遺棄在阿祖家。阿祖把怡潔養到國中畢業,外孫女也是十七歲就懷了阿宏,當了年輕媽媽,又把阿宏丟給阿祖。

阿祖提起當年,心疼而無奈:「這個孫實在有夠乖,國中未畢業就說不愛讀冊,要去做工幫忙賺錢,」阿祖給我們看土石流蹂躪後這個家僅存的一張怡潔的照片,影中人蓄著短髮,未脫稚氣,眉目間依稀有阿宏的模樣。「哪知畢業後說要去電子公司,住去外面,就失蹤啊。報警一年多,去菁桐問太子爺,才知曉已經大肚子了。」阿祖嘆道。

怡潔今年農曆初四有來過電話,說自己人在高雄賺錢,「伊講被伊先生打,身分證給他尪扣住,真歹找工作。」似乎有個惡靈困住這個家的女性,阿宏的外婆也飽受家暴困擾,「伊母啊也一樣,給伊尪作三餐打,還是要跟他住基隆。」媽媽、外婆自顧不暇,如果沒有阿祖,阿宏現在可能是在孤兒院裡。

對「媽媽」這個角色的意涵,阿宏是從電視看來的。說也奇怪,家中僅存一幀媽媽國中時代的照片,阿宏一眼就能認出,那個短髮害羞的站立者是媽媽。讓阿祖嘖嘖稱奇。

但對於媽媽的渴望,也不是阿宏的語言能夠清楚表達的。在他和阿祖在今年唯一的一次長途旅行,到了北港媽祖廟進香,沒有人教他,阿宏咚的一下跪在朝天宮媽祖的寶座前,拜託媽祖娘娘:「保庇我媽媽緊轉來。」每日早晚,阿宏也會搶到神桌前點蠟燭、燒香,求媽媽回來。

阿宏想要媽媽,但阿宏卻又怕。

「有想媽媽嘸?」鄰人經常這樣逗阿宏。
「有啊。」
「你媽媽若回來,給你帶走好不好?」
「不愛啦,我要跟阿祖住啦。」阿宏總是這樣說,阿祖是他世界裡的支柱,直覺的害怕離開阿祖,自己的世界就會分崩離析。

媽媽這個詞,有時候也讓阿宏痛苦。

和阿祖上瑞芳菜市場時,有些多事的人喜歡撥弄他:「阿宏,你媽媽來了!」市場小販隨便指著年輕婦人說。阿宏會閃過一抹窘迫的眼神,扣起拳頭警告的說:「你講啥?我給你打得當狗爬喔!」他知道,那不是他媽媽,他現在沒有媽媽。

阿宏小而獨立,阿祖雖然私底下會向人誇獎他,卻從不當面稱讚他。狠狠罵阿宏,是阿祖教養他的一種方式:「你垃圾人」、「垃圾宏啦」……

但阿宏最害怕的是聽到阿祖說:「再壞就給你送去給社會局」,這句話,常讓阿宏大哭,哀哀的要阿祖原諒。「把阿宏送到社會局」,這是阿祖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最近,她身體常感不適,提起的次數就更加多。她老了,她覺得自己等不到阿宏長大。

萬一,她走了,阿宏怎麼辦?她的親生父母肯養他嗎?

阿宏第一次開口講話是在兩歲大的時候,只不過,那個字不是媽媽也不是爸爸。

六歲的阿宏,戶口名簿上登記的名字叫陳俊宏,從父姓。但是,遇到外人,他往往自我介紹他姓周,「我叫阿宏,姓周,目瞅的『瞅』。」在這瞬間,阿祖臉上就會泛起微笑,這是阿祖的姓。

學習對象是阿祖,以及酗酒的舅公,阿宏從小沒有講過「車車」、「狗狗」之類的童言疊句,倒是說了數不清的「幹」。

他不曉得什麼是米老鼠、天線寶寶或數碼寶貝,但懂得什麼是「飯匙狅(眼鏡蛇台語)」。

他常翹著一隻腳,雙手抱著胸,像個縮小號的江湖大哥,斜睨著你。但他也會用大人的言語,熱誠的慰留客人:「擱留下來呷茶啦!」

被丟到侯硐時,沒人想到阿宏的戶籍將會是個大問題。由於戶籍還在萬華生父家,既不能入學,也無法申辦各項貧戶補助。別的六歲小孩已經上了兩年幼稚園,阿宏還在野地裡跑來跑去。

一年前,阿祖請二舅公阿松陪同到萬華找其生父。不料,歡迎他們的是一陣咆哮,以及拋擲至腳邊的戶口名簿。阿松因為氣不過,抄起傢伙跟阿宏的父親幹了一架,被拘留在萬華警局看守十七天。阿祖唯一的求助管道轉向里長,這本被扔出的戶口名簿,就鎖在里長家的鐵櫃,跟其他的文件一樣塵封起來。

我們試著打了通電話到戶政事務所詢問,出人意表的,變通的方式十分便民,去了一趟侯硐分局,上瑞芳鎮戶政事務所兩趟,就解決了。阿祖不住的道謝。

侯硐校長林再源,也壓根兒不相信學區內還有沒法上學的學生。林再源熱切的想見這對祖孫,託我們帶這對祖孫到學校。

「你叫什麼名字?」林再源半蹲著身子用國語微微笑說。
阿宏細細的眼睛透出遲疑與疑惑。

「你叫啥米名?」林再源用閩南語再問一次。

「我叫阿宏,姓周,目瞅的『瞅』。」阿宏躁動的肢體動個不停。
「你有六歲?怎麼這麼矮?你都不喝牛奶喔!這樣營養不良喔!」校長用國語耐心的說。
「我叫阿宏啦」,聽不懂校長說什麼,阿宏答非所問複述一次。旋即掙脫大人的臂膀,飛速衝到孩子堆裡玩將起來。

看著阿宏比一般孩子矮小的身軀,林再源搖搖頭說:「這個孩子學習經驗是零。他就像原始的人,未雕琢過。如果不教好,以後也是社會問題。」


阿宏上學
二月十一日,全台灣中小學開學後三天。阿宏清晨不到五點就吵著下床。

「哭夭啊!天還沒光,讀啥米冊?」吃了阿祖一頓揍,阿宏不情願的睜眼躺在床上,含著泡眼淚矇矓地睏著。七點不到,又一骨碌翻起身。藉著清晨的微弱光線,拉出鎮上乾姐送的新衣服,胡亂往頭上套,抄起書包,就要往外衝。

八點一到,終於準備出發,那天的阿宏異常穩重,一雙眸子透著興奮,默默在乾癟的書包中放進僅有的一支鉛筆。出發前,阿宏突然衝向流浪狗咪咪,抱著牠又跳又親,尖聲跳叫:「我要去讀冊啊!我要去讀冊啊!」

從二月到五月,三個月之間,我們持續觀察阿宏的變化,深刻感覺到上學只是阿宏另一段人生的起點,還有更多挑戰等在面前,這是他經歷人生第一次社會化衝擊。

幼稚園的吳老師說,阿宏不懂得上課要聽講、下課才能玩耍的規矩。他和小朋友起衝突時,手腳並用聲勢不甘示弱,再奉送一長串溜轉的三字經。他看到同學帶到學校的小玩意,會順手帶回家。一犯再犯,小朋友都不理他了。不過,最讓老師頭痛的還是阿宏「巨大的熱情」。阿宏很喜歡抱老師,有時還會碰觸一些「禁忌之處」,她們向校長報告,擔心這是性侵害。教導主任丁國芝要老師們寬心,她認為這是因為阿宏從小缺乏親人肢體接觸、缺乏安全感的結果,慢慢導正就能調整。

但阿宏是喜歡上學的。回到家,沒人教他,他就自己一個人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用拳頭握著筆,抿著嘴用力的寫作業。阿祖可以參加里長辦的免費旅遊,問阿宏要不要去,他一口拒絕了,因為他想去上學。阿祖回來之後,他還老氣橫秋的問她:「沒我和妳去,啊妳(玩耍)了有爽嘸?」

校長經常在上課時間,佇足窗外觀察阿宏。他看阿宏上課的反應,不是上等也是中上的資質。「以後不是大好,就是大尾流氓。我跟老師說,如果能教好阿宏,就是功德一件。」


再見咪咪
阿宏上學學得很快,一切似乎都跟著天氣的轉好,讓人放下心來。然而,五月初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再度造訪阿宏家,卻赫然發覺,咪咪不見了。

從阿祖和舅公的敘述才知,咪咪是在母親節前一個星期天的黃昏,被眾人亂刀砍死!那天清晨,阿宏照例又在院子裡,以他獨有的「狂暴式」玩法,和他唯一的玩伴咪咪廝混。孰不知被激怒的咪咪突然兇性大發,右腳攫住阿宏左肩,一嘴撲上阿宏的左臉狂亂撕咬,直到阿宏一臉鮮血淋漓的衝入門內。鑄下大錯的咪咪落荒而逃,眾人才大驚失色緊急攔車至瑞芳打針、縫補。

天色近黃昏時,咪咪才自外頭蹓轉回來,就在院子的含笑樹下,被一股氣還在胸中燒的三舅公阿林擒住。先是由舅公的酒友砍了一刀,舅公們接連上場砍狗,咪咪低鳴血肉模糊已氣若遊絲之際,二舅公阿松還將阿宏喊過去,讓過手中的菜刀,要阿宏補兩刀出出氣,右頰緊緊紮了縫三針的紗布的阿宏接過這把沾滿鮮血的菜刀,使力一揮……

「咪咪呢?」我們問道。
「我不知啊,」阿宏慢半拍反應著。
「你有打咪咪嘸?」
「嘸啊!」他眼神飄至他處。

「一定是你捉弄伊對嘸?」
「嘸啦,我跟伊玩的啦。」

「咪咪不見了,你會想咪咪嘸?」
「會啊!」

不知道阿宏在補上最後那兩刀時,心裡在想什麼,不過,阿宏可能不知道,他已經傷害牠了,他一直以為只是在跟牠玩……

咪咪的事件,讓我們深刻的擔心,阿宏才要展開的社會化歷程,在學校與家庭的兩造間,究竟會塑造成什麼樣子?這個跟阿祖命運緊緊相繫的孩子,是不是注定要走得比一般的六歲小孩辛苦?





落跑父母激增!

台灣新生兒27年少一半,失去家庭保護傘的孩子卻暴增。越來越多的父母選擇「落跑」,孩子由誰來呵護?

南港老舊公寓的五樓加蓋,十來坪大的屋子裡,七十歲的蕭爺爺虔誠的在神案前點上一炷香。十來尊神像被照拂得一塵不染,但神壇外,放置著三個囚著兔子、竹雞及黃金鼠的鐵籠,空氣中夾雜著刺鼻的線香與動物排泄物的臊味。「囝仔說要養,結果沒幾天就不養了,」蕭爺爺張著幾乎掉光的牙赧然的說:「……我只好撿來養。」

今年小學四年級的小魚(化名),跟她們不想照顧的小動物很像,一出生,就被父母丟在爺爺家,至今十年了。小魚的父母二十來歲時,奉子成婚後,一連生了兩個女兒,卻順順當當的將孩子丟給蕭爺爺帶。小夫妻在附近賃屋而居,像是前世債主似的,每天晚上必回蕭爺爺家吃晚飯,卻從沒給過蕭爺爺一毛錢。兩人分分合合後,終於走上離婚一途。而兒子也因為殺人未遂罪,被判囚在花蓮監獄多年。

蕭家靠貧戶補助及家扶中心的救濟,每月有九千五百塊的收入。然而,除了扶養兩個孫女外,蕭奶奶長期罹患精神分裂症,他每天要給太太一百元,才能避免她哭鬧,還不時要到外頭,把漫遊一天的太太撿回來。「我是一人顧三人,」蕭爺爺嘆口氣說。

蕭爺爺對兩個孫女的請求,經常不知如何拒絕。管不動孩子時,只能請家扶的社工老師扮黑臉。

蕭爺爺自己齒牙動搖,拖了一年多,還捨不得花五十塊掛號費看牙。然而,為了怕孩子營養不夠,他每月付三千塊,訂羊奶給孫女喝。老人家說:「我自己不需要用到一角銀。」姐妹倆年歲漸長,物質需求也漸增,讓爺爺不知如何處理。他發現小魚有時要錢買文具,只是想要討好同學。蕭爺爺擔心的事情很多,眼見孫女即將進入青春期,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把兒子教好,一直是蕭爺爺心中的遺憾。深入蕭爺爺內心世界後才發現,小魚的父親甚至不是蕭爺爺親生兒子,而是三十五年前用五千塊錢,由一位未婚媽媽手中抱來的。一生
都在伺候別人的蕭爺爺也沒有怨言,只默默的說:「這兩個囝仔若再嘸顧好,對不起社會。」

小魚與爺爺,又是另一個阿宏與阿祖的翻版。全台灣,像阿宏及小魚這樣的單親及隔代兒現象,近十年來急遽升高。根據內政部的數字,去年台灣新生兒僅有二十二萬七千餘人,降至民國六十五年的四十二萬新生兒的一半。台灣的小孩越來越少,然而,被父母放棄的孩子卻越來越多。


鐵的事實:祖孫戶十年暴增一倍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薛承泰長年觀察台灣隔代及單親戶的變化發現,民國八十八年全台灣單親兒(指包括祖孫家庭等十八歲以下,由父或母一方單獨撫養的孩子)共有四十四萬三千五百四十人,占比約七.九六%;以絕對數字而言,九年間單親與隔代兒成長達一○% 。

在薛承泰的統計中,另一項驚人的數字,是祖孫戶的遽揚。薛承泰發現,以家戶別來區分的話,祖孫戶在十年間成長一倍!

直到目前為止,這個現象在政府單位的統計中都還是模糊不清,看不到最近三年的數字。為了精確得知單親及隔代兒在近三年的變化,《商業周刊》針對全台小學製作一份<隔代兒與單親兒趨勢調查>,結果讓人憂心:就讀小學的孩童中,隔代兒加單親兒比重超過一成(11.07 %),這個數字遠超過薛承泰的數字。也就是說,現在我們的孩子中,每十個就有超過一個不是缺少父、母,或是「我的媽媽是阿嬤,我的爸爸是阿公」的隔代教養兒。(見圖一、二)

而且,從<隔代兒與單親兒趨勢調查>發現,身處第一線的級任教師,有超過七成(七二.一%)認為,隔代兒會越來越多(見圖三)。更有將近九成(八八.九%)的級任教師認為,未來單親兒還會更多。

值得注意的是,有高達三成的級任老師認為,隔代與單親兒急增,是導因於父母「無心」、亦即不願意照顧孩子(見圖四)。 「這種最棘手,因為父母愛自己比愛小孩多。」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主任馮燕說。


單親原因:全球離婚率逐年拉高
 
「父母愛自己比愛小孩多」的現象,在六十年次的阿麗身上可看出。

兩年前,正在處理離婚的阿麗面臨該如何安排兩歲女兒的問題,有一天,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大嫂。她泣訴著婚姻的不幸後,問大嫂能否領養她女兒,因為她丈夫也不想要孩子,公公婆婆又已過世。大嫂不解的問她:「為何不帶大自己的孩子?」阿麗說,她想再嫁,孩子在身邊不方便。她說,不想再見到女兒,那會讓她想起這段痛苦又「衰」的婚姻。交給住在北台灣的大哥大嫂後,她不會再去看小孩,也不希望以後小孩來高雄找她。阿麗的大嫂茫然又不解:為何會有不要自己孩子的媽媽?

馮燕指出,「不願」照顧孩子的情況,不只發生在中下階層,在很多高成就者身上,也都出現不願帶小孩的情形。薛承泰指出,近來國內一個值得注意的趨勢是,主動選擇不想要孩子的女性逐漸增多,間接使得男單親比重上揚。不論是為了事業,或是不願繼續忍受失敗婚姻而選擇放棄撫養權的女性,日益增多。

而男單親因為面子問題,往往在遇到困難時,不若女單親會主動向外求援,問題可能惡化到出狀況才會被發現。尤其在經濟不景氣時,男單親中酗酒、失業甚至將孩子丟給祖父母的狀況,在非都市地區非常普遍。

年薪超過百萬、收入比先生高的詹小姐,去年結束七年的婚姻後,就未主動爭取兩個孩子的監護權,令想要孩子的男方鬆了一口氣。她和先生在結婚後,才發現金錢觀、教育觀大相逕庭,甚至連上理髮院作SPA,都能成為爭吵的話題。雖然詹小姐經常會抽空至幼稚園看小孩,但在自由身和孩子的養育權間,她沒有多所猶豫。

單親及隔代兒增加,其實是全球現象。早在一九七○年代,全美就有四分之一的孩子是成長於單親環境。不僅美國如此,歐洲也有幾個國家(如英國)單親家庭在過去三十年中迅速增加。美國學者柏帕斯(Larry Bumpass)早在一九八四年就推估,一九九○年代以後出生的美國兒童,有一半會在成年之前經歷單親生活。

單親兒數字攀高的同時,也牽動另一個數據——隔代兒人數的上揚。以美國為例,十八歲以下的孩子中,隔代兒占比由三十年前的三.二%成長到目前的五.五%。


危險趨勢:未婚生子、外籍通婚增加
為何社會越趨富裕,卻越多孩子流落在家庭的保護傘之外?薛承泰指出,台灣自一九八六年之後,離婚正式取代喪偶,成為形成單親家庭的最大原因。因此,家庭結構出現巨變,是第一個決定性因素。

根據內政部的統計,二○○三年全台離婚對數達六萬四千八百六十六對,較二○○二年增加了五.九七個百分點,平均每天有一百七十八對夫妻離婚,也就是說每八‧一分鐘就有一對夫妻離婚。夫妻離婚之後,孩子的教養難題,常常丟給原生家庭的父母親,間接提高了隔代教養的比率。

除了離婚是形成單親家庭的主因,未婚生子所形成的單親或隔代教養家庭,成長速度也相當驚人。根據內政部的統計,未婚生子的數字近年來在二%到三%左右,但婦產科醫師認為數字遠高於此,光是台北市,數字可能就高達六%。未婚生子母親往往帶回原生家庭讓(外)祖父母撫養,間接助長隔代教養的比率攀高。

造成隔代兒數字攀高的第三個原因,是由激增的外籍通婚案例導致的。

每天早上,住在屏東東港東隆宮斜後方的陳洪雪花,都會到東隆宮幫忙打掃廟埕。打掃完畢,她還會待下來誦經,祈求溫王神帶給三個沒爸爸的孫子平安。除夕前兩天,鄰人從廟裡攜來一包白米、一瓶沙拉油、一瓶醬油及一包糖果,特別交代說東西還沒拜過,要給他們過年拜拜。「一樣在王爺廟當義工的琉球人聽到你家的遭遇,拿這些東西讓你們過年。」七十歲的陳阿嬤,一個人撫養三個孫子,已超過兩年。

她的小兒子二十八歲時,阿嬤央人,安排他娶了菲律賓籍妻子露西回來,一連生了三個孫子。那時一切似乎順利美滿。孰知,三年前小兒子的車禍過世,改變了這一切。露西逕自帶了三個孩子回菲律賓,一去不復返。雙腳有點不良於行的阿嬤心急如焚。一年多後,終於找到當初的「媒人」,請見過世面的里長跟他去菲律賓要人。媳婦的條件開出來:必須要讓她改嫁。阿嬤無可奈何答應她的要求,終於將三個小孩都帶回東港。

三個孫子中斷一年多的學業,回台灣復學後追得頗辛苦。長孫今年要升國一,成績單一次比一次難看,阿嬤每個月得從二級貧戶九千元收入中,撥出一千五百塊讓他補習。每次阿嬤責備他的功課,他就會紅著眼說:「阿嬤妳不曉啦,學校的冊,越來越難讀。」

露西改嫁當地人後,每隔三、五個月,就會從菲律賓飛來台灣打工。攢夠了錢,就飛回菲律賓。露西回來時,見到阿嬤像路人甲一樣完全不打招呼,只有吃晚飯時會現身;孫子們倒也很習慣媽媽的來去,不在台灣時,也不會問一聲,他們已經接受沒有爸爸、媽媽的日子就是這樣。

目前全台社會扶助觸角最深的家扶中心扶助的貧窮家庭中,母親是外籍配偶的比率逐年攀升;由於迎娶外籍配偶的男方多數是弱勢族群,一則經常暴露在高危險的工作環境,易造成傷亡;二者婚姻基礎薄弱之下,離婚率也較高,因此,在家扶統計中,三百六十六戶的外籍通婚中,五六%是單親或隔代兒家庭,其中更有九五‧五%是女單親,數字令人驚心。

根據內政部的統計,今年一至四月,台灣地區離婚女性中,國籍是大陸及東南亞籍女性的比重高達一七%。

父母落跑、人生的道路缺乏陪伴,貧窮、成長的過程缺乏資源,類似的故事,在一個又一個生長於台灣底層隔代與單親家庭的孩子身上發生。


學習缺憾:少了「顯著的大人」,容易自我放棄
「單親及隔代兒不是問題家庭,而是弱勢家庭,」薛承泰強調,單親及隔代兒,在成長的過程中,比一般小孩要擔負更多成長及教育的風險。但截至目前為止,台灣統計單位甚至連多少名單親或隔代兒的數字都付之闕如,顯示對這個問題的漠視。尤其在新生兒遽減的今日,「這絕對是一個需要關注的問題,」他說。

陽明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教授洪蘭也指出,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零到六歲是建立安全感最重要的階段,而安全感是所有其他能力的基礎。所謂的其他能力,包括愛與被愛的情感能力,與人合作的歸屬感與團隊合作力,及自我實現力。

台大社工系主任馮燕指出,人都好逸惡勞,成長過程中如果沒有一個顯著的大人(significant adult)的關心,極有可能就一路下去。一旦孩子的自我概念降低,自我放棄,就很容易受到誘惑,甚至作奸犯科。相反的,如果有一個「顯著的大人」願意對這個孩子投注愛,不論是祖父母或是師長,對這個孩子抱有高的期望,他本身也會潔身自愛,學習、制約能力也都能自我提升。

影響中國信託銀行董事長辜仲諒個性很深的顯著大人,是他母親。他說:「你的同仁願不願意跟你、願不願意為你打拚、會不會為你的一句話為你賣命、兩肋插刀,那都是看你的個性。那是我母親給我的。」他在美國念MBA時有一個個案研究,他們去參訪美國東部第一名的 Northen 百貨。他至今仍印象深刻一段對話。他們問 Northen 百貨總裁說:「你如何訓練員工?」這位總裁說:「我不訓練員工,他們的父母會訓練他們。」

奇異的前任執行長傑克.威爾許( Jack Welch )日後的成功,都奠基於兒童時代形成的價值觀。他接受《哈佛商業評論》的訪問時談到:「(我母親)總是讓我以為我能做任何事,她訓練我,教我生活的真實面,她要我獨立,告訴我要『控制自己的命運』,看清事實,不拐彎抹角說。當我偏離常軌時,她會痛打我一頓。但總是正面、有建議性、使人向上的。我曾經那樣的為她瘋狂。」長大後的威爾許,個性總透露出想贏的欲望,他痛恨輸。這與「顯著大人」母親從小的影響不無關連。

在正常狀況,扮演顯著大人的角色多是父母,如果改由祖父母扮演,對於隔代兒的養成有何影響?根據美國的研究發現,美國祖父母與父母間的代間差距是二十八年,也就是說,祖父母用二十八年前教育孩子的想法,來教育孫輩;也較易用命令、指責語氣教養小孩,關懷層面更易停留在生理需求之上,譬如吃飯、穿暖。孩子在進入青春期後,特別容易出狀況。「經常發現祖父母九點睡覺後,孫子偷溜出去玩的個案,」身兼兒童福利聯盟執行長的馮燕說。

另一方面,祖父母對隔代兒的態度,易出現兩極狀況。其一是有補償心理而流於溺愛,流於用物質來滿足孩子;另外則是被迫照顧,因而怨聲迭起,孩子容易產生被拋棄感。兩者都不是合宜的教養方式。

根據商周的調查,學校老師也發現,許多隔代與單親家庭的孩子,在自信心、情緒管理、同儕關係與學業表現上都有較為弱勢的表現(見一百三十九頁)。「人要被接納,才會感覺被愛,才會有學習、變好的動力。」台灣師範大學家政教育研究所教授黃迺毓說,給一個孩子愛,教導他是非善惡,這是學校教育替代不了的,卻是社會能否向上的動力。


社會衝擊:長期勢必減損台灣競爭力
落跑父母激增,不僅是個別家庭的問題,更攸關整個社會的發展。雖然說,落跑父母若沒有錯到犯法,幾乎不會被社會察覺。「但小孩會學習(copy)父母的做法,未來小孩長大後,與人建立親密關係會有困難。」單親兒童國際文教基金會理事長黃越綏說。

美國全美諮商協會的統計也指出,單親與隔代兒增多,影響年輕人結婚與組成家庭的意願,可能進一步加速家庭結構的解體。

台大社工系教授、目前協助內政部訂定家庭政策的林萬億也指出,包括洛桑管理學院的各項國家競爭力評比,其中教育與人力品質都占重要比例。如果單親及隔代兒人數持續擴增,而他們一路成長過程中,未獲跟雙親小孩一樣的照顧與教養,「長期一定減損台灣的競爭力,」林萬億說。

六年前震驚台灣社會的白曉燕撕票案,犯罪專家警察大學教授許福源親身與凶手三十六小時的訪談、抽絲剝繭深入他的成長經驗,發覺他是一個母親未婚生子、自小被外祖母養大的個案。知名評論家南方朔發出這樣的警語:「一個陳進興的報復,會使一百個菁英的努力付諸東流…」

每個星期三上午八點,在阿宏就讀的侯硐國小暨附屬幼稚園的六十六名小朋友,會齊集在土石流後重建的禮堂。在群山環繞的幽靜校園中,只聽到孩子們引吭高呼:

「金牌金牌出國比賽,得冠軍、倒轉來…」

這是校長林再源針對孩子們設計的「豪氣教育」。侯硐國小不過五十四名學童,三年前調來這裡的林再源卻赫然發現,繳不出午餐費的學生高達三成。仔細分析學生背景,全校學生居然有高達四八.二%的小孩,是單親或隔代兒。而十二名幼稚園孩童,人人手中都有一紙清寒證明。

沒有人賦予期望的孩子,有太多藉口可以向下沉淪。「這些孩子要有出息,知識和豪氣最重要,我希望他們畢業時,要帶著這兩樣禮物走進國中。」一樣窮苦出身、自己國小有五年時間深受恩師栽培的林再源說。

只靠一個小學校長的力量是不夠的;台灣,還可以為這些需要陪伴的孩子做些什麼?讓他們能帶著自信,勇敢的成長?




隔代教養教出什麼問題?

當單親及隔代兒在我們的社會快速增加,他們成長過程中可能遭遇哪些困難?除了這些孩子的父、母或祖父母,老師是第一手的觀察者。

《商業周刊》針對全台灣國小一年級及六年級任老師所進行的<隔代兒與單親兒趨勢調查>中發現,單親及隔代兒在學業及品行的表現,的確均較雙親家庭略遜一籌。

商周以同儕關係、品行、學業、情緒管理及自信心五項指標,請老師們評估學生目前的整體表現,發現有六一.九%的國小級任老師認為,一般學生整體表現較隔代兒好(見圖一)。單親兒部分,數字也出現懸殊差距,認為一般學生整體表現較單親兒好的老師超過五成,達五四.三%(見圖二)。

中央研究院副院長曾志朗指出,台灣家庭結構變太快,單親、隔代、寄養等型態家庭普遍出現,最大的影響,是小孩產生失落感,面臨家庭溫暖的不足。「學校如何擴大功能,彌補家庭教育的不足,是未來的一大挑戰,」曾志朗說。

若再深入分析五個影響整體表現的細項,可以發現,學業是隔代兒跟一般學生差距最大的項目,有高達六二.二%的小一老師認為隔代兒的學業不如一般學生;差距最小的則是同儕關係,認為不如一般學生的老師為三八.五%。

而在單親兒部分,則以自信心方面跟一般學生差距較大,五九.二%的小學老師認為單親兒的自信較不如一般學生。至於跟一般學生差距較小部分,同樣是同儕關係。

台大社工系教授馮燕指出,單親及隔代家庭不是問題家庭,但很現實的問題是,不論是照顧與教養時間、家長的財力都至少少掉一半,乏人照顧之下,學業表現比較不容易突出。「而學業表現不好,又會影響其自信心,學業與品行惡性循環之下,逐漸不利於其未來發展。」馮燕說。

對於多數老師感覺單親兒自信心較不足的現象,專研單親問題的台大社工系副教授鄭麗珍表示,這並不能單純歸因於單親兒本身。「別人是自己的一面鏡子,越照越好看,你才會想去照!」鄭麗珍說,如果單親兒一直聽到別人正面的鼓勵,自信心自然能建立起來。因此,老師覺得單親兒自信心不如一般學生,或許也和他們平時較少聽到別人正面鼓勵有關。

根據台北市孤兒福利協會總幹事傅蜀冀觀察,從小學五、六年級開始,由於進入青春期,孩子受同儕影響更大,隔代及單親兒的表現,就更容易看出和一般孩子的差異。一旦課業表現不佳,無法獲得師長的關愛,回家又乏人鼓勵,很容易走上中輟一途。

輔導青少年偏差問題最有經驗的善牧基金會執行長王世芊指出,去年善牧輔導的一百六 十個個案中,以家庭背景來看,單親占了七成,隔代兒則占到一成多,顯示單親與隔代兒的確比較容易出現偏差行為。在輔導的過程中,她也強烈感覺這群孩子需要人陪的渴望,「基金會不久前買了一台PS2,但孩子並不特別熱中,反而想跟社工人員打桌球或聊天,」她說。

至於在老師眼中,這些隔代兒目前的表現,是否可以反映他們日後的成就?<隔代兒與單親兒趨勢調查>發現,老師們對此看法正反意見相當:有四○.四%小學老師同意,隔代兒目前的表現可以反映他們日後成就。但也有三六.五%的老師持反對意見。在單親兒方面情況也類似。顯示仍有多數老師不願由目前表現去評斷學生未來發展。


成就預測:老師們明顯悲觀
但是,若是請老師「預測」未來的成就表現時,雖然明確認為一般學生會比較隔代兒好的亦不過半,為四五.七%,比單親兒好的則為三九.八%;不過,明確認為隔代兒或單親兒比一般學生好的老師,分別僅有二.○%及二.三%。顯示老師對隔代及單親兒的未來發展明顯較為悲觀(見圖三、圖四)。


隔代及單親兒未來的表現真會比一般學生差嗎?花蓮師範學院國民教育研究所教授張德勝不以為然:「我自己就是被祖母帶大的!我不覺得我比較差啊!」他說,一個人將來的成就並非取決於單一因素,隔代及單親兒在成長的過程中,也會接觸到各式各樣的刺激或啟發,而相對的對他們日後的成功或失敗,不能只歸因於其家庭結構。

一般人認為單親或隔代兒的環境,容易培養孩子刻苦耐勞、堅毅、懂事等性格,反倒可能是孩子未來成功的因素。不過,台大社會系教授林萬億並不同意,「這是一種教養出來的品格,有錢人家也教得出來……但處於單親加上貧窮家庭,就是『剝奪』了孩子接近資源的機會,競爭條件一定比一般孩子更不利,」林萬億說。


當務之急:隔代兒需要經濟援助
對整個社會來說,應從什麼角度切入關心隔代及單親兒的問題?從本次調查也發現,提供學生「課業輔導」、「心理諮商」及「經濟援助」,是當務之急。

綜合來說,老師們認為對隔代教養學生而言,最重要的是「提供經濟援助」,其次依序是「心理諮商」及「課業輔導」(見圖五)。由於隔代兒的主要照顧者是祖父母,本來就處於經濟來源穩定性不足的時刻,甚至本身就是靠社會福利資源在維生,其中有相當比例患有慢性病需要醫療補助,經濟援助是很務實的協助。

在台東縣桃源鄉布農族原住民部落內的桃源國中,部落中單親及隔代小孩高達近五成,且孩子一放學,回家不是面對家長的酗酒問題,就是乏人照料。

校長江國鉦為了提供這些孩子向上的動力,去年一整年,他央求台東師範大學的老師,協調四名大學生每週兩趟到學校做數學課輔,結果有九成的孩子晚上都回來學校自習、閱讀。「可能是沒有見過大學生,而且有人關心他們,向上的意願提高很多,」江國鉦說。然而,由於台東市距離桃源國中長達三十公里,今年無人接送大學生,計畫也就戛然而止。江國鉦感嘆的說,數學及規律的習慣,若不好好養成,到國中要改其實很難了;而這群孩子基礎就比較弱,社會資源一中斷,好不容易升起的向上的苗,又急速萎縮。孩子的未來,幾乎完全從他們的父母身上看到。林萬億指出,在社會趨勢劇烈變動下,離婚率攀升的趨勢不太可能逆轉。與其去「倡導」父母忍受痛苦婚姻不作離婚抉擇,不如由社會面做好更多對單親及隔代兒的支持措施。譬如,歐洲國家就承認家庭功能萎縮的事實,把「照顧」責任結合在整個教育政策中,由學校及社區來彌補家庭功能的萎縮。

在英特爾執行長四月初來台的專題演講中,播放了一段來自拉拉山巴陵原住民部落縮短數位落差的影片,特別注重教育對下一代影響的他,語重心長的表示:「一國的生活水準,是全體勞動人口素質的總結。」

缺少父母照顧的小孩,的確需要整個社會來關心;這不僅攸關這些孩子的未來,更是維繫台灣未來競爭力最大的挑戰之一。



三天夏令營 讓小女孩的世界變寬了!

除了經濟的支援,單親兒及隔代教養兒其實非常需要心理上的諮商與支持……

「我們會食同心感謝,一粥一飯來處不易,上帝恩賜同胞汗血,同心領受……」

這是基督教徒飯前要頷首齊唱的謝飯歌。今年四十三歲的中華電信工程師彭新福不是教徒,但他至今仍能輕聲吟唱三十年前參加夏令營時的餐前曲,當年場景歷歷在目。那是喪父後接受家扶中心認養,一次令人難忘的夏令營……

成長於單親家庭的彭新福從小接受家扶中心的經濟扶助,後來靠助學貸款半工半讀,斷斷續續在成年後完成碩士學業。「如果沒有參加夏令營,一點一滴認識封閉環境以外的世界,可能社工老師每月一次拿錢去給我們時,我都還躲在房裡不敢出來呢!」爽朗像陽光般溫暖的笑聲無法讓人聯想到,他原來是一位「閉塞」的孩子。


彭新福的故事
無形的禮物,比金錢的資助更有力

生命中至關重大的轉變,往往奠因於旁人的無心插柳。彭新福回溯三十年前的那個因家庭環境而內向沉默的小男孩,在夏令營中,驚訝的發覺:原來還有許多來自同樣家庭背景的小孩,可以彼此傾聽、分享。那個怕受傷的男孩,心中頓時溫潤起來,感覺自己不再孤單。

更刻骨銘心的是,當時,有一位過去也是家扶扶助的貧童,後來卓然有成、擔任當年花旗銀行新竹分行經理的前輩來到營隊分享,彭新福傾聽他的生命歷程,心中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小孩子都需要榜樣,而當時的心情是,比我還慘的人還很多,而自己也希望跟這位前輩一樣,向上、成功。」如今長期擔任家扶之友義工的他說:「這個無形的禮物,遠比每個月給一千塊,帶給我們更有力的支援。」

社會的金錢扶助,把這群貧童拉至人生起跑點上;然而,支撐一個孩子面對殘酷生存競爭的因素,還需要勇氣、信心以及人際網絡。

家扶基金會是國內接觸貧童觸角最深的社福團體,目前扶助兒童家庭達一萬四千三百零三戶,占全國低收入戶的一八.七二%。根據二○○三年家扶中心的統計,扶助家庭中,單親家庭占到六四.三%,由阿公阿媽負責主要照顧責任的隔代家庭占八.九%,還有些小孩甚至是由親友在照顧(五.五%),「貧窮及破碎家庭兩者間,經常會相伴出現,」單親兒童國際文教基金會理事長黃越綏說。

在家扶中心長期推動下,透過認養人制度及獎助學金等資源的流入,協助這些家庭功能缺乏的貧童的營養與就學,已經獲得社會高度認同。不過,家扶中心長期觀察發,單親及隔代兒在經濟援助之外,非常需要心理上的支持。

根據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Abraham h. Maslow,1908—1970)在六十年前提出的《人類動機理論》,他將人的需求依重要性分成五個層次。

最底層是想吃就能吃的個人生存的生理需求,其次是心理及物質的安全感需求;再者是友誼及群體歸屬感的社交需求;第四層是尊重需求,包括別人尊重和自尊;最後才是自我實現需求。下層需求要先滿足,才能依序尋求上一層需求的滿足。反之,只有未被滿足的需求,才能影響人類行為,許多犯罪或創作行為,都跟需求未被滿足相關。

台灣的隔代兒,目前更大的問題在於第二層的「安全感需求」、第三層的「社交需求」較為匱乏。也就是說,來自社群的互動與關懷,是這群個性較閉鎖的孩子所缺乏。

夏令營的舉辦,就是讓這群貧窮又失親的雙重弱勢的孩子,藉由三到四天的共同生活,在成長階段能增加群性發展,讓他們擁有一般兒童同樣的成長學習經驗。即便這部分的募款很困難,但各縣市的家扶中心每年夏天仍然勉力舉辦。


怡洵的故事
三天兩夜的夏令營讓她決定考大學

在中壢就讀高三的怡洵(化名),國小一年級父親過世,父母早就離異的她,就靠著拾荒維生的祖母扶養。祖母平常為操持孫子們溫飽早已傷透腦筋,小孩子心裡的話,更不知如何跟祖母訴說。

後來,家扶的社工老師鼓勵她和姐姐參加三天兩夜的夏令營,才大開眼界。「原來大學生就是這個樣子。看他們辦活動很累,但很好玩的樣子,」怡洵說那時自己就立定志向,一定要上大學,後來果然也年年保持拿獎學金的成績。

目前在三重就讀高一的偉伶(化名)也是如此。瘦弱害羞的她,小學一年級開始就由阿嬤照顧長大,社工老師數次遊說,她都不敢去參加夏令營。直到國中畢業學測通過後想說再無推辭的藉口了,才鼓起勇氣參加。

「第一天白天很緊張,沒有認識半個人,根本不敢講話,一直到晚上營火晚會,交到很多朋友,就玩得很瘋了,」偉伶說。原來偉伶在學校害羞的原因,是當時班上單親的小孩很少,一被問起家庭的狀況,「講出來怪怪的」,因而乾脆選擇不講話。因此,在夏令營遇到相同背景的孩子,頓時有盡在不言中的輕鬆感。

對一般家長而言,暑假要傷腦筋的或許是該不該送孩子出國,體驗國際化環境;然而,對這些失親的孩子而言,一個夏令營為他們帶來的可能是一生的影響,成為他們勇敢走向外面世界的強烈動力。就像蒲公英強韌的生命力一樣,得到風的助益,往外擴散,終有時候綻放美麗的花朵。


商業周刊 2004-05-31/黃惠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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