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2日,在瑞典卡爾斯庫加市,工程人員測試了一門複製的17世紀大炮的威力。這門複製版大炮的炮架、所有零部件以及彈藥都是按照歷史資料重現的。報導說,經過測試,這門大炮威力極其強大,具有很高的目標準確度。
這門大炮的原身,來自瓦薩號戰艦。這是現存唯一的17世紀戰艦,它能夠成為現存唯一,則源於它的沉沒。這艘戰艦的建造、沉沒和“現存唯一”,充滿吊詭性和喜劇感。如果不是國王的權柄,它不會出發不久即沉沒,如果不是沉沒,它不會有幸成為“現存的唯一”。
我是在斯德哥爾摩旅行期間,才知道這裏不僅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和諾貝爾獎,還有瓦薩沉船博物館。瓦薩號是配得上一座博物館的,光是巨大的身體和艦尾繁複的雕塑,就足夠了,何況它的首航沉沒比將近3個世紀後的泰坦尼克郵輪還要離奇。
1628年8月10日,是瓦薩號的首航之日。沉沒發生在首航出發10分鐘以後,沒有冰山,沒有攻擊,甚至風和日麗,這艘當日的無敵戰艦在微風中傾斜進水,然後不緊不慢地沉沒。它長達69米,高達52米,雙層甲板上裝載64門大炮。維琪百科上說,瓦薩號即使在港口停靠時也不能保持平衡,卻匆忙首航,原因是國王急欲使其服役,下屬們缺少政治勇氣未稟報戰艦的結構缺陷。
瓦薩號的結構缺陷正是國王直接指揮的結果。在耗時3年的建造過程中,原本設計為單層戰艦的瓦薩號被改成雙層,只是因為國王古斯塔夫二世聽說敵國丹麥已擁有雙層戰艦。它帶著弘揚國威的使命,體量龐大,武力超強,裝飾又像一件超大型的藝術品,看上去就是力與美的合一。實則外強中乾,用30名士兵跑步來測試平衡都未能通過,卻仍然服從了國王的入役徵召,就像它服從了國王的命令從單層變成雙層。
瓦薩沉船博物館,能讓人看到17世紀的戰艦,曾經的如夢繁華,瑞典人保存歷史的技術和虔心,也可以作為“大頭領意志”的例證。國王可以讓戰船服從自己的圖畫,終究不能讓戰艦服從自己而航行。
大頭領的宏大抱負,有時正是悲劇的根源。在瓦薩博物館,我很容易想到梁武帝的淮河大壩。這是比瓦薩號早一千年的故事,很久前閱讀通鑒,這個故事就讓我過目不忘,不是記性好,而是故事過於荒謬和悲劇性。
西元514年10月,正與北魏相爭的南梁武帝蕭衍接受了一條獻計,興築“浮山堰”,在浮山(今安徽明光市)建造淮河大壩,蓄水攻擊被北魏佔領的壽陽(今壽縣)。
蕭衍是個“尊重知識”的人,派了兩名水利專家勘察壩址。兩人都認為,淮河泥沙大,河床飄移,不能築壩。但蕭衍意志已決。皇帝的專家論證,有時只是要得到專業附和,不附和的意見當然就不是合理建議。於是徐揚一帶,每20戶抽集5人,另投入軍人,20萬人從淮河南北兩岸同時開工。
僅用半年,515年4月,大壩合龍。但合龍之日就是垮塌之時。蕭衍意志堅定,決定修復。為再次合龍大壩,向淮河投鐵數千萬斤,無果。又砍伐樹木,做成圍籠,填上石塊,投入水中,百里內樹木石塊為之一盡。壩工野外作業,夏天肩背磨破,蚊丁蟲咬,疾病流行,冬天嚴寒受凍,死者十之六七。
516年4月,大壩終告合龍,距上次垮塌整整一年。這是浩大的工程。大壩底寬140丈,頂寬45丈,高達20丈,長達9華里,兩側栽種楊柳,壩上駐屯軍營。“水之所及,夾淮方數百里”,成為北魏的心頭大患。此時,北魏尚書右僕射認為“不假兵力,終當自壞”。
是年9月13日,淮河水位暴漲,大壩再次崩塌。“其聲如雷,聞三百里”,響動大得很。可想而知,北魏一片歡騰,但“緣淮城戍村落十余萬口皆漂入海”。
光看這兩個故事,好像古斯塔夫二世和蕭衍是暴虐之君,但史實並非如此。
古斯塔夫二世是瑞典唯一擁有“大帝”稱號的國王。拿破崙曾將他與亞歷山大大帝、漢尼拔、凱撒並稱四大名將。在戰場上他征伐北歐,介入德國的三十年戰爭,使神聖羅馬帝國不斷敗退。他曾經裝成一名上尉在歐洲各地遊學,還創辦了現屬愛沙尼亞的塔爾圖大學。他在內政上扶持工商階級對抗貴族階級,建立了哥德堡和其他一些小城。古斯塔夫二世在位期間,瑞典的三大城市是里加、塔林和斯德哥爾摩,前兩者現在分別是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的首都。
南朝梁武帝蕭衍在中國歷史上都可稱“好皇帝”,魏征、杜牧、歐陽修、王夫之、錢穆,都對他有很高評價,“享國五十年,天下且小康焉”“儉過漢文,勤如王莽”。除了治國理軍,蕭衍還在經學、史學、文學方面都留下高水準著作,儒道釋皆通。此外,“六藝備閑,棋登逸品,陰陽緯候,蔔筮占決,並悉稱善”“草隸尺牘,騎射弓馬,莫不奇妙”。
正是這兩個並不算糟糕甚至還算得傑出的大頭領,仍然不免有瓦薩號戰艦、淮河大壩這樣荒謬絕倫的事蹟,使人不能不注意到“大頭領意志”內含的災難基因。在歷史中看一看,那些等而下之的大頭領,就更成家常便飯。
羅輯思維 2014-12-14/劉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