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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世紀,歐洲最有影響力的外交官梅特涅,憑藉其手腕為奧地利贏得與其虛弱國力不相稱的利益。

不過,梅特涅總是擺脫不掉詭計多端的聲名。據說他剛剛出使巴黎時,拿破崙不屑和他見面,梅特涅不惜勾引皇帝的妹妹波利娜·拿破崙,通過「情婦外交」的手段,拉近和拿破崙的距離。

在維也納會議上,梅特涅對各國君主是極盡阿諛奉承;背地裡,卻見風使舵,又拉又打;還經常把小國代表關在門外,在書房大搞秘密外交。

梅特涅曾當面對晚輩俾斯麥說:「說真話是對自己的不忠。」可見,作為外交人員,梅特涅毫不諱言,他是以謊言為生。

 

在中國戰國時期,也有一位這樣毫無底線的外交家 —— 縱橫家張儀。

張儀當年出使楚國,向楚懷王承諾,只要撤軍與秦國修好,並與齊國斷交,便將六百里商於之地雙手奉上。

受欺騙的楚懷王聽信其言,果然與齊國斷交,卻沒有得到報酬。之後,張儀裝聾作啞,聲稱只答應割讓六里土地。楚懷王大怒進攻秦國,被扣押在武關之盟。在秦楚之戰中,楚國可以說完全敗於張儀狡詐的外交。

以各種標準說,梅特涅、張儀都是很有爭議的。他們都是秘密外交的高手。秘密外交這個詞,現在也受到很多人的誤解,它的正面價值,值得為之澄清。

 

事實上,秘密外交並沒有那麼不堪。近代以前,外交通行的規則都是秘密外交。

這看起來太醜陋了,國家大事怎麼可以不讓民眾知道?由幾個外交官在那裡討價還價操辦,未免太荒唐吧?如果外交家賣國怎麼辦呢?

秘密外交的核心不是外交家決定結果,而是外交家掌握過程,具有高度靈活性。外交家出使,可以說代表君主談判,無所顧忌,便宜行事。為什麼是這樣?

因為外交是專業性很強的工作,並且充滿了臨時性、隨機性、偶然性,不僅要交給專家去辦,還要相信他的應變能力。秘密外交的核心,就是信任本國外交家的能力。不論是本國統治者,還是民眾,都不能站在邊上橫加干預。

大外交家顧維鈞在回憶錄中寫道:

有一次,時任民國總統的曹錕聽到有人要干涉外交事務,他立刻沉下臉來說:「老弟,你什麼時候開始學的外交?因為我不懂外交,才請顧先生來當外交總長。顧先生辦外交有經驗,我把這攤工作完全委託給他,你們為什麼要出來干預?這件事應該完全由顧總長決定。」

由於總統回答得很乾脆,其他人都不作聲了。在這件事情上,曹錕的做法就很妥當。

所謂外交,無非就是妥協,就是交易 —— 否則就不存在外交談判。這些妥協和交易,只適宜在密室籌劃,包括利用外交家個人才能、熟人友誼資源、當時環境壓力,施加綜合性的影響,以換取最好的外交成果。

秘密外交,通常是君主制定底線,過程完全不問,給予外交人員最大發揮空間,最後再把外交成果拿回來,簽字蓋章。如果對這次外交成果不滿意,只能寄希望於下一次努力。外交是一個持續博弈的過程,進展往往比一次博弈的結果更重要。

很多人不理解這一點,總希望國民也能參與外交,甚至生怕「外交人員賣國」。

最典型例子莫過於 1919 年巴黎和會。其實那次和會上,中國外交代表團也在據理力爭,努力為國爭取權益。無奈國力太弱,只能委屈求全,結果在國內被罵得狗血淋頭。各界愛國群眾紛紛上書,施加外交壓力,給出使巴黎和會的代表團造成了很大麻煩,最後反而落得損失慘重。

這個過程,羅胖曾經在一期《羅輯思維》節目里講過,那期節目叫《賣國賊的戰場》。

 

現代外交,形式上基本已經廢除了秘密外交。大量外交會議,都是全程公開報道,甚至是電視網路直播。外交人員經常要像明星一樣,置於國內民眾的監督之下。每一天的外交進展,立刻登上第二天頭條新聞。(當然,純粹透明的外交是不可能的,秘密交易永遠存在。)

拋棄秘密外交看起來是個進步,但事實上它讓國家間關係更加緊張,難以調解。

想想看,當每一條最新進展都被傳播到互聯網上,供各路時評家點評,各種民眾爭吵,寫文章評論,形成輿論壓力,這會給外交家造成多大困難?按照很多民眾意見,「外交無小事」、「不惜一切代價」、「妥協就是賣國」,外交就會變成鬧劇。

真正富有手腕,有能力的外交家,會變成愚蠢暴民眼中「賣國媚外」的賣國賊。最強硬、不顧現實、毫無妥協和交易手腕的狂徒,他們就會「賣直求榮」,一味討好愚蠢民眾,甚至不惜犧牲真實的國家利益。

從這角度說,巴黎和會期間,雪花般的電報飛向中國,以近乎直播的形式報道中國外交進展,並不是什麼好事。它只能使外交官受到諸多掣肘,沒有辦法靈活處理、應對自如。中國的外交利益,其實受到了很大損害。

 

我曾經看到一本傳記,對一句話印象深刻:電報終結了古典外交。這句話值得細說。

梅特涅生活的 18 - 19 世紀,是古典外交的巔峰時期。那時國際法已初步建立,外交來往頻繁,外交官們許可權很大。他們爾虞我詐,施展個人才能,發揮外交手腕,對國家利益起到至關重要的影響。

那個時代,外交部長、外交大臣在各國政府內閣都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大臣」 ——

漢語辭彙里的「總理」,它在清朝時期的最初意思就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外交部長之意。

很多人一聽「美國國務卿」這個名字,以為是美國總理級別的人物,主管美國行政大事。實際上,美國行政大權由總統掌握,國務卿的真正職權正是外交。美國國務卿的衙門,其實就是美國外交部。

可見,近代職業外交官達到的輝煌頂點,給今天政治帶來了多麼深刻的影響。

電報終結了古典外交,這是什麼意思呢?

無線電普及以後,原本前方獨當一面的外交官,他們的一切判斷和決策,都要時時地向國內彙報。尤其是在高度集權的新型國家,比如蘇聯和中國,外交官只是本國最高決策團體的傳聲筒而已。同時,前線外交也大受後方輿論干擾。

無線電報、電話、互聯網,大大限制了外交家的發揮。外交官只是一介駐外幹部。即便他再專業,再有能力,再熟悉情況,再有更好的計謀建議,卻無從發揮,只能聽命於幾千公里之外的吵吵嚷嚷,一紙命令。這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管怎麼說,秘密外交的時代過去了。

 

秘密外交已經過去,現代外交離普通民眾很近。民眾普遍不懂外交,可是他們能隨意評論。這迫使現代外交生出一大堆令人啼笑皆非的外交辭令。

網上有一份解讀「中國特色的外交辭令」,我舉幾個例子,先說外交開會:

坦率交談 —— 分歧很大,無法溝通

交換了意見 —— 會談各說各的,沒有達成協議

充分交換了意見 —— 雙方無法達成協議,吵得厲害

增進了雙方的了解 —— 雙方分歧很大

我們持保留態度 —— 我們拒絕同意

—— 這些是網友總結出來的,據說可信度還挺高。

再說說兩國關係的外交辭令,也很有意思:

遺憾 —— 不滿

表示極大的憤慨 —— 現在我拿你沒辦法

嚴重關切 —— 可能要干預

不能置之不理 —— 即將干涉

我們將重新考慮在這一問題上的立場 —— 我們已經改變了原來的(友好)政策

由此引起的後果將由**負責 —— 將採取報復措辭甚至訴諸武力(也可能是虛張聲勢)

當然,中國外交術語里最恐怖的黑話,應該算是「勿謂言之不預也」,意思是 —— 不要說沒有跟你事先說過。中國外交部門幾乎不會使用這句話,一旦使用,基本已經摩拳擦掌,隨時要動武。1960 年代和 1970 年代,分別針對印度和越南,《人民日報》曾經兩次發表文章,提到這句話。基本等同於宣戰暗示了。

 

外交部人員經常會答非所問,讓人不知所云。比如發言人總是說我們「注意到……的表態」、「我們注意到……的報道」、「我們將繼續關注……」等沒有什麼意義的話,好像總在說廢話。為什麼要這樣子呢?

原因有三個:

一、公眾外交時代,既要讓普通民眾參與,還要進行外交溝通、表明態度,不得不使用委婉、含蓄、模糊的辭彙,否則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爭端。

有些問題本來就沒必要說,「一句無可奉告」太生硬,於是繞點彎子,多說些廢話,應付過去。有些信息傳達,需要聲東擊西,在話里話外留下弦外之音。這樣做既能使外交公開透明,還能應付場面,遊刃有餘。

二、一切外交都要基於國家利益。國家利益往往具有天然歧異性,外交雙方既然坐到談判桌上,就應該更多看到共同利益和對方的利益訴求。即使存有分歧,甚至發生衝突,也應該為現場留面子,進而也就為將來創餘地。把話說得太絕,甚至撕破臉皮,可能將來連後悔葯也沒得吃。

因此,外交話語通常含義模糊,尺度泛圍很大,方便於將來扭曲。

三、國家是「鐵打的營盤」,外交人員只是「流水的兵」。他們懂得為現場留面子,為將來創餘地,自然也就很容易在分歧甚至衝突時莞爾一笑,打一些官腔,說一些套話,甚至也面向未來製造一些美好氣氛。

如果說廢話,外交辭令的確是「偉大的廢話」,它的偉大是在於為雙方的分歧進行一些玫瑰色的包裝,為將來預留甚至開闢門道。

 

《上海公報》中,美國方面對 「一個中國」和台灣問題的聲明,或許稱得上是現代史上最厲害的外交辭令了 ——

美國認識到,海峽兩岸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

既明確承認了「一個中國」及「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維護了中國政府尊嚴;同時又通過「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的限定條件,賦予了美國方面以退路。儘管這裡面包含著中國政府部分妥協,卻符合當時條件下,利益最大化的最佳選擇。

據說,這句話是基辛格構思出來的,周恩來稱其為「一項奧妙無比的發明」。

有一些「愛國青年」,他們總是嫌中國外交「過於軟蛋」,「說話不夠強硬」。他們期待中的外交官員,是天天喊狠話,放嘴炮(想想,世界上確實有這一種國家,那就是朝鮮),成為言論明星。

可以想一下:外交是多麼重要,同時也是多麼專業,它需要低調行事,小心謹慎。即便到現在,很多外交原則也不應該放棄,「干實事勝過說狠話」、「里子比面子更重要」。

羅輯思維 2016-08-28/陳興傑

 

公開做事,難免被庸眾綁架。
秘密做事,又常遂梟雄之心。
這似乎是民主政治的兩難。

但實際上 ——
1. 民主不僅是一種理想,民主還是一種技術。民主的理想強調主權在民,民主的技術遏制庸眾的泛濫。
2. 民主必伴隨法治。也就是搞清楚什麼需要投票,什麼只講規則。
3. 民主的水平取決於民眾「觀念的水位」。推動水位上升,須積點滴之功。

所以你看,並沒有什麼兩難。
只有一個方向上漫長而艱難的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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