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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論1: 博弈論不是「三十六計」
萬維鋼  2019-09-05(原文出處

 

任何一本講博弈論的書都會先告訴你博弈論有多重要,不過我想咱們應該先面對現實。現實是博弈論是個奇怪的話題。

人們非常願意了解博弈論,每個商學院都要給MBA開博弈論課程,幾乎每一本流行的講博弈論的英文書都有中文版,我們經常在媒體看到「博弈」這個詞 —— 但是,人們很少真正使用博弈論。你不太容易聽到有人說,這件事根據博弈論應該怎麼辦。

並不僅僅在中國是這樣。美國《快公司》雜誌曾經有一篇文章 [1] 說,專家學者們整天說博弈論多麼多麼重要,可是他們做了一個調查,問企業家你們在過去五年內是否曾經使用博弈論做出過商業決策 —— 調查結果是,沒有。這個說法讓博弈論愛好者火冒三丈,但是你得承認,博弈論好像不是那麼好用的。

為什麼會這樣?以我之見,不是博弈論沒用,而是人們對博弈論的用法有誤解。要想知道博弈論有什麼用,我們先來思考一個明擺著、但是從來不被提起的問題。

如果博弈論是講謀略的,那像「三十六計」這樣傳統的計謀,跟博弈論是什麼關係?博弈論是科學版的三十六計嗎?

 

1.計謀和戰略

傳統中國文化給世界人民的印象,中國是個武術之國;而在我們中國人心目中,中國更是計謀之國。我們有《三國演義》《三十六計》和各種兵法,像諸葛亮、吳用、劉伯溫這些軍師形象特別深入人心。但是你注意到沒有,「計謀」這東西,好像都是民間在談 —— 計謀不是嚴肅的學術課題。

戰略,好像很高大上。計謀,好像上不了台面。這是為啥呢?

因為計謀不值得被認真對待。

咱們看看《三十六計》裡的計謀 —— 瞞天過海、聲東擊西、暗度陳倉、笑裡藏刀、欲擒故縱、偷梁換柱、上屋抽梯、美人計、空城計、反間計等等,這些「計」,本質上都是騙術。自己要做A,就讓對手以為自己要做B;不希望對手做C,就吸引對手去做D。《三十六計》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本陰謀詭計之書。

詭計有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嚴重。

首先,詭計都有巨大的風險。詭計要想成功,你不但必須嚴密封鎖信息,而且還得假設對手是比較愚蠢的。

比如說「空城計」。司馬懿領兵來打,諸葛亮手裡沒有兵,自己故意在城頭撫琴,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讓司馬懿以為城內有兵,然後就真的被嚇跑了。我們想想這可能嗎?最起碼的一點,司馬懿作為一個軍事指揮官,帶領一支軍隊去攻打一個城,居然事先對這座城的兵力部署沒有絲毫了解嗎?你的情報系統呢?反過來說,城裡這麼多老百姓,諸葛亮就一點都不擔心走漏消息嗎?

真實歷史中諸葛亮並沒有對司馬懿使用過小說里那個空城計。這個操作風險太大了。諸葛亮不但要假設信息被完全封鎖,還得假設司馬懿知道自己是個謹慎的人,而且還得假設司馬懿不知道自己已經知道司馬懿知道自己是個謹慎的人,而且司馬懿居然連騷擾一下都不敢就跑了。

詭計的第二個問題是不能長期使用。騙人一次也許真能成功。有些賣假貨的人為了應付檢查,不會只賣假貨,讓真貨和假貨混合 —— 這不就是「瞞天過海」嗎?這個手段的確比生硬的欺騙高級,但仍然是欺騙,而欺騙是不能長久的。

當然《三十六計》中也有很多計謀不是騙術,比如圍魏救趙、遠交近攻、借刀殺人、趁火打劫等等。但即便是這樣的計謀,也跟騙術一樣,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它們說的都是「零和」遊戲。

零和的意思就是我要想贏你就得輸,我想要得到什麼你就得失去什麼,咱倆的得失之和等於零。真實世界中,除了戰爭,很少有這樣你死我活的局面。商業競爭也好,平時人和人相處也好,一般都不是零和遊戲。兩個集團想要長期共存,就必須得找到一個能夠雙贏的方法,而不是互相使用計謀。

計謀的故事聽多了容易產生幻覺。我們看各種演義故事,因為過分相信計謀的作用,給人感覺好像實力都不重要了。我們動不動就要以弱勝強,要打「聰明仗」,好像以弱勝強是個普遍情況、四兩撥千斤是個常規操作一樣。

魯迅先生說《三國演義》「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其實小說里的諸葛亮之所以那麼算無遺策,是被對手的愚蠢襯托出來的。計謀的本質,是一廂情願。

中國也許是個計謀大國,但真不是戰略強國。考察歷史,中國對外戰略大約是失敗的多,成功的少;被意識形態裹挾的多,頭腦清醒的少。

北宋和遼國因為澶淵之盟長期和平共處,遼國已經幾乎被漢化、成了大宋的一個很好的屏障的局面下,看到金國崛起,大宋居然想對遼國來個「趁火打劫」 —— 結果金滅了遼馬上就攻打大宋。

等北宋變成南宋,好不容易又跟金國和平共處了一段時間,一看蒙古崛起,又對金國來了個趁火打劫。我相信大宋必定有不少明白人,但是一廂情願的人顯然更多,竟然讓同樣的錯誤犯了兩次!

作為計謀大國,中國有很多想當「國師」的人。而用六神磊磊的話說 [2],所謂「國師」,其實都是「師師」。

計謀要是太多,愚蠢的人就不夠用了。博弈論研究的是*理性人*之間的博弈。

 

 

2.什麼是理性

因為現在流行「行為經濟學」,人們愛說人是非理性的,連有的學經濟學的人都不敢理直氣壯地說經濟學假設人是理性的了。但是地道的經濟學必須得假設人是理性的 —— 如果人不是理性的,所有數學模型、包括供求關係之類的基本結論就都灰飛煙滅了。

人的確經常表現得不理性,但經濟學的理性人假設並不算錯。這是因為人在做熟悉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涉及到錢的事情的時候,通常是相當理性的 [3]。

而這些事情恰恰是經濟學、也是博弈論的研究對象。博弈論假設人是理性的,表現為三個要求。

第一,你得知道你想要什麼,並且對你想要的東西有一個明確的排序。

第二,你的行動是在一定的規則之下,爭取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第三,你知道對手也是這麼想的,而且對手也知道這些規則。

這三個要求都很簡單,但是我們得承認,有些人在有些時候真做不到。比如說前段新聞中的「高鐵霸座男」,他是個博士,我覺得你要是問他是個人的聲譽重要還是一個座位重要,他會更想要聲譽 —— 可是在高鐵上那一刻,他的情緒戰勝了理智。

人有時候會被某種情緒劫持,這種情況不是博弈論的研究內容。

但如果一個人長期這麼做事,其中可能就有理性的成分。比如現在一個熱門話題是老年人容易上當受騙,買一些不靠譜的保健品。這些老人都是非理性的嗎?

不一定。那些推銷保健品的人賣的並不僅僅保健品,同時也是一種情感服務,比如認乾爹乾媽之類。老人未必不知道保健品沒啥用,但是老人可能認為反正吃保健品也沒什麼壞處,他花點錢滿足一下情感需求未嘗不可。

如果一個現象長期存在,那就有可能是博弈論的研究內容 —— 博弈論稱之為「均衡」。再比如說,像百度、莆田系醫院、拼多多APP這些東西,充斥著假貨和騙局,為什麼能長期存在呢?也許這就是當今中國的博弈格局所決定的,這個結果可能是各方的理性選擇。

 

 

3.博弈論的用處

因為要求各方是充分理性的,有時候博弈論會得出一些非常怪的結論。

比如你可能聽說過這個故事。老師讓全班所有同學都想一個數字,說誰想的數字最接近全班平均值的2/3,誰就獲勝。那如果我們假定所有同學都足夠聰明的話,正確答案應該是0。這是因為不管你猜測全班人的共識是多少,你都會把這個共識乘以2/3 —— 但別人也能想到這一點,他們也會把你的數字再乘以2/3……你們的每一步推理都會讓共識變得越來越小。而事實上哪個大學的學生都不會得出這麼極端的答案來。

生活中絕大多數人不會聰明到那個程度,去做那種極端的推理。那難道說博弈論真的沒用嗎?博弈論的實際應用,並不是這種數學謎題。

博弈論能幫助我們理解長期存在的各種現象。如果你觀察到社會上有很多不合理的現象,而這些現象還長期存在,你會認為這是因為社會上的人都太愚蠢了嗎?博弈論會讓你考察現象背後的博弈規則。

當然,這絕對不是說可以理解的現象就*應該*長期存在。博弈論更重要的作用,是告訴我們如何改變不好的局面。

可能這個壞局面是因為博弈是單次的,可能其中有信息不完全的問題,可能是因為那個許諾不可信。現在博弈論已經能夠提供各種工具,幫我們達成更好的局面。

我認為人們之所以用不上博弈論,是因為缺少識別博弈格局的眼光和改變博弈規則的意識。我們希望你能擁有這種眼光和意識。

對個人來說,最起碼的一點,你應該時刻提醒自己要理性。研究博弈論就好像下棋一樣,你要考慮你的每一個行動都是有後果的,你要事先想好對方會有什麼反應,然後你再怎麼應對,然後對方再反應……一直到最後是個什麼結果。

而我覺得一個更深層的意識是,你應該首先做一個「player」。

Player,在遊戲中叫玩家,在體育比賽中叫選手,在博弈論中叫參與者 —— 其實都是一個意思,博弈論(Game Theory)說的都是 game。有一點參與遊戲的精神,你就有權在規則範圍內採取對自己最有利的行動,你就是積極主動的,你就會平等對待對手 —— 你就既不是一個渾渾噩噩整天根據別人設定做事的人,也不會有整個世界繞著自己轉的幻覺。

 

 

萬維鋼  2019-09-05(原文出處
參考文獻
[1] MARTIN KIHN, You Got Game Theory! Fast Company magazine, February 2005.
[2] 六神磊磊,《國師沒有好東西》,六神磊磊讀金庸,2016-12-10.
[3] 關於理性和行為經濟學,David Levine 的 Is Behavioral Economics Doomed? The Ordinary versus the Extraordinary(2012)一書中的論述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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