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談論第四次工業革命,眼巴巴地望眼欲穿,而德國高調宣傳的「工業4.0」更是成了不少人頂禮膜拜的「新宗教」。這種現象是出於對實業利潤率下滑的焦慮,對現狀的不滿,進一步講其實對生產率突破、飛躍式提升的渴望。
1.怎樣的技術進步才算是革命?
如果我們回頭看歷史上的三次工業革命,確實都是出現了顛覆式的生產率飛躍,但在當時並沒有被太當一回事,所謂的「工業革命」,也是後人總結的,並非當事人早在開干之前就宣稱「我要革命!」
現在被廣泛寄予希望的大數據、雲、人工智慧、新能源、新材料,都是未來可能出現生產率飛躍進步的潛在領域,但要結出果實還尚需時日。幾十年後我們再回顧今天,有可能會發現最終改變了世界的竟然是另一個毫不起眼的技術,就好像「電」對人類生產生活的改變一樣。
所謂的「工業4.0」要稱其為第四次工業革命太過牽強。自動化生產、定製化生產,究竟有哪些突破性的「革命」誰也說不清楚,說是「工業革命3.5」尚可。工業4.0有沒有提升生產率呢?從迎合消費者的角度看,確實有,不過是針對西方發達國家(或地區,以下簡稱國家)中產階級以上消費者的,在原有品質較好的基礎上,添加個性化的元素。
但更重要、更根本的是「性價比」。前三次工業革命都是以某種使生產率極大提高的發明創新為起點,從生產者的角度講是生產率,或者叫投入產出比,而從消費者的角度講就是性價比。從這個角度看,工業4.0難言有徹底的生產率提升,更不要說「革命」。發展中國家和西方國家的普通民眾,比起花里胡哨的個性化元素,同樣的品質更低的價格,或者同樣的價格更好的性能,才是他們真正需要的。這這方面,工業4.0有哪些突破嗎?我沒有看到。
單純引進技術沒有用,必須配合進行本土化的改造,讓觀念與技術同步進化才行。大清還沒亡的時候中國就從英國、德國進口了很多先進玩意,小到洋槍洋炮,大到軍艦、兵工廠,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仍然不肯承認西方的進步與中國的落後,始終視洋人為「蠻夷」。連實事求是地認識自身、認識對手都不肯,又如何奮發追趕?
2.技術進步的政治代價
無論是否願意,工業革命的成果一定會全球化,沒有硬功夫的只能淪為邊緣國家,喪失經濟主權。現代希臘人看似過得很瀟洒,發展旅遊業既不污染環境,「生活品質」夠高,收入也不少。但終歸是仰他人鼻息過活,在經濟河流的下游位置,一旦經濟大環境趨緊,大河沒水小河干,沒了「恩客」的光顧,生活質量馬上一落千丈,甚至連生存都成問題。
反觀「上游」那些工作得「苦哈哈」的德國人,雖然平時生活看似沒什麼情趣,但即使面對最嚴峻的經濟環境,默克爾也能講出「至少我們的產品還賣得出去」,這才是真正在危難關頭保命的硬功夫。
國際分工、自由貿易必然導致產業分化。就是要有國家生產提供原材料和初級產品,並充當工業製成品的消費市場。古希臘時代的地中海,中世紀西北歐與南歐、東歐,日不落帝國時代英國與殖民地,20世紀美國同全世界的關係都是這樣,從來沒有例外。
生產率提升和全球化都會帶來生產要素的重新匹配,能力無法適應新系統的人失去工作崗位是其中一種結果。但如果說「是因為你無能,所以找不到新工作」,那人們很難接受,但如果說「是狡猾的XX國人,偷走了你的工作,你沒有錯,你很無辜」,那人們就更心安理得、更樂意接受,民粹主義就這麼興起了。
中國近年來沿海貿易加工業流向南亞、東南亞等勞動力成本更低的地區,這也可以視為是一種「勞動力進口」。過去幾年中國城鎮每年新增就業超過1300萬人,城鎮調查失業率保持在5%左右,四年來新增城鎮就業5000多萬人。但我們也要看到表面數據背後的潛台詞是:薪酬更高的工作崗位停止增加甚至減少,新增就業人口更多地流向薪酬較低的初級服務業。
未來的收入分配差異可能會更大。基礎的體力勞動面臨來自海外的競爭,收入上升會更困難,也更慢。而收入最高的10%、1%人群,由於財產性收入會不斷自我強化、自我加速,這部分人群與普通人的收入差距會越來越大,而且差距擴大的速度也會越來越快。全民焦慮將成為今後社會的常態。
3.中國必須把握機會進行產業升級
傳統的低端製造業流失未必一定是壞事,如果抓住機會進行產業升級也能壞事變好事。危機時刻的改革成本是最低的。固有利益集團的阻撓力量會減弱,改革派有了更好的理由推動變革。一旦錯失這個機會,引得國家層面開閘放水拯救經濟,危機的暫時緩解將削弱人們接受變革陣痛的決心。
暫時的歌舞昇平最終將導致更大更劇烈的危機。2008年曾是推動改革的好時機,但維穩壓倒了一切。新一屆的中央政府致力於去槓桿、調結構,並且更強大的執政能力也保障了改革最基本的要求——不能亂。現在我們還缺乏一種「長痛不如短痛」的社會氛圍,如果要繼續深化改革,還需要社會多數人達成共識,這是下一步必須要做的重點工作。
亞里士多德認為君主政治、貴族政治、民主政治都有其弊端,但相對而言貴族政治毛病最少。完全的君主政治會導致權力無節制的濫用,最終被多數人所推翻;完全的民主則必然演變成「暴民」政治,大多數的底層貧民會要求「均分」富人的財產,最終使得無人願意創造財富,無人敢於「露富」。相對而言,亞里士多德覺得貴族政治雖然也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整體是問題最少的,少數受過教育,能明辨是非、感知大勢的精英,其統治效率更高、浪費更少(當然不是沒有)。
這也和現實情況相符。歐美現在的「民主」政治,已經逐步演變,非常接近於亞里士多德所說的「貴族」政治。即使是奧巴馬這種出身平民的政治家,也必須通過和「政治貴族」「經濟貴族」聯盟才有可能上位。橫向對比國家之間的「治理能力」,最「自由」的索馬利亞,最」獨裁「的朝鮮,都不是成功國家,只有在兩個極端中尋求平衡才能獲得更好的結果。
商業領域同樣適用這一原則。即不能搞成全員持股,像美聯航那樣讓員工綁架企業的極端民主。也不能搞「富不過三代」的家長式家族企業的極端獨裁。現在全球被證明最有效最穩定的就是接近於貴族政治的「董事會-職業經理人」制度,由少數大股東擔任或派出代理人組成董事會,相當於是貴族精英,再由他們選擇(僱傭)職業經理人來執行具體的事務。
4.中國要成功改革不能受制於利益集團
李克強總理強調了今後繼續改革的重要性與中國政府改革的決心,這是可喜的一面,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改革的困難。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隨著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逐漸形成新的權貴階級、中產階級,他們掌握著豐富的社會資源。要推行改革,不得不考慮與這一群體利益衝突的關係。符合他們利益的會得到擁護,損害他們利益的將被反對,如果一味硬碰硬地推進改革,即便有利於整體人民的利益,結果也會無疾而終。
現實的辦法應是有原則的妥協,所謂「拉一派打一派」。《紙牌屋》可能是最好的教材,從中我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政治確確實實是「平衡的藝術」,而能夠找到各方利益能夠妥協的平衡點,是所有偉大政治家必備的能力,成功的例子有里根,失敗的例子有肯尼迪。
現實一點地講,想「收買」所有人,讓所有人都滿意是不可能的,要想成功必須另想辦法。美國的辦法是收買商業精英,既給他們好處獲取支持,又讓他們內部分化,拉攏部分人更好地推行自己的政策。索馬利亞的辦法是壟斷武裝力量,只需搞定少數親信就能得為所欲為了,相比起來可能平均花費還要更少,所謂「利益集團人數越少,收買起來就更方便、更便宜」,這也是現代國家治理能力強弱的一種體現。
具體到中國,現狀是社會整體氛圍是原來越開放、越來越自由。在這種環境中要靠行政手段推動一些改革,必然遭受利益受損方激烈的抵抗,從現在資產市場的一些亂象就能感覺到。如果事態真的發展到激烈對抗的地步,要想繼續改革,就需要營造一種勢在必行「危機感」,創造一種「必須要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輿論環境,將所有人裹挾進去推著往前跑。當然這種方法也有風險,稍有不慎就是另一場浩劫,必須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優酷鴻觀 2017-07-13/許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