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是從哪裡來的?
這裡說的知識,不是今天西紅柿多少錢一斤這種隨時可以變的知識,也不是怎麼游泳、包餃子這種只有每個人自己才能掌握的知識,也就是默會知識,而是那種對人類通用的,可以描述出來轉告別人的知識。
在現代世界,這種知識的供應者,當然就是科學。所以,圍繞「知識是怎麼來的?」這個課題,就誕生了一個學科,叫科學哲學。
科學知識是從哪裡來的呢?這個問題,今天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科學家生產出來的啊。但是,回到幾百年前,這個問題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問題。培根不是有句名言嗎?「知識就是力量」。Knowledge is power。可是power這個詞,不僅有「力量」的意思,還有權力的意思。對,在培根那個時代,知識不只是一種驅動自然界的力量,它還是人類社會的權力的來源。掌握了知識的源頭,也就掌握了社會的權力。所以叫「知識就是權力」。
那在科學出現之前,人類的知識是從哪裡來的呢?
如果你乘坐時光倒流機返回過去,問一個中國古代農民,你種地的知識是哪來的?農民的回答應該是:是父親手把手教給我的。那麼,你父親種地的知識又是從哪裡來的呢?是我爺爺教給他的啊。概括來說就是,知識來自世代相傳的傳統。這是知識的一個源頭。
如果你問古代歐洲某修道院里的修士,你天天捧著念的書本里的知識,是哪來的?修士的回答應該是:來自聖經啊。那麼,聖經又是從哪裡來的呢?上帝賜給我們的啊。概括來說就是,知識來自神的啟示。
傳統和啟示,是前科學時代的兩大知識來源。並且,古代的人想不出知識還能有其他的什麼來源。說到這裡,就能看出伽利略的偉大了。伽利略的偉大不是他具體的實驗成果,而是因為他開創了一種方法。
當時的人,是這麼看伽利略的:你是一個渺小的個人,舉著你自己製造的望遠鏡往天上看,就居然敢宣稱得到了新知識,更可怕的是,你的這個新知識居然違背了聖經和偉大的亞里士多德的教誨。你也太狂妄了吧。伽利略後來的遭遇我們都知道了。面對來自羅馬教廷的巨大壓力,他痛苦地放棄了他的一些學說。
剛才我們說了,伽利略的偉大不在於他提出了具體的科學成就,而在於他開創了新的知識來源,那就是實驗和觀測。亞里士多德和我誰說得對,聖經說了不算,多年的傳說也不算,上比薩斜塔往下扔鐵球看看,看看兩個鐵球到底是先後落地,還是同時落地,這才說了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通過實驗和觀測,來獲得新知識。這個觀念今天看來稀鬆平常,但在伽利略那個時代可是顛覆性的。科學就是通過這種石破天驚的觀念劇變而產生的。從那以後,在傳統和啟示以外,人類又多了一個知識來源——實驗、觀測。
當然,人類各種語言中都有類似「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的俗語,可見,憑證據說話也不是全新的觀念。伽利略開創的科學傳統,特殊性在於,它把這種思維和論證方式正規化、系統化。這樣一來,通過科學產生知識的速度就快多了。
方法這個東西,非常奇妙,一旦被產生出來,就不會消滅了。所以,即使伽利略具體的科學結論,被天主教廷否定了,伽利略也低頭了,但他開拓的新知識來源卻是教廷無法消滅的。科學從此來到了人世間。歐洲正是因此在知識總量上超過了其他文明,並且遙遙領先。
在那幾個世紀中,歐洲尤其是西歐各國,到處都有科學家在實驗室中忙碌,在實驗、在觀測、在遵循伽利略的那一套方法。擺弄著各種儀器設備。這些人時而歡呼,時而嘆息,時而困惑不解,時而垂頭喪氣。同時,大量新知識如潮水一般噴涌而出。
不過,這個階段的科學,是沒有什麼自信的。或者說,沒有什麼自我意識。到了20世紀,科學哲學出現了,也就是開始反思科學研究的方法。科學才有自我意識。他們想要說清楚,和宗教、傳統、情感等等相比,科學到底有什麼區別。自我意識嘛,就是要找到自己和別人不同的地方,發現自己的獨特性。在這方面,20世紀初的邏輯實證主義成就最大。
邏輯實證主義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認識論傳統,我們就說它最主幹那個。邏輯實證主義者抓住科學研究的核心環節——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科學理論來自人類真實的經驗,也就是觀測和實驗,同時,觀測實驗得到的證據,必須以嚴謹的邏輯組織起來,這就是所謂「邏輯+實證」。邏輯實證主義的名字正是由此而來。
今天,這些話聽起來,一點也不驚艷,一點毛病沒有,可靠的知識不就是這麼來的嗎?不是哈。這只是科學知識和其他知識的邊界。不意味著所有知識都能這麼來。即使在現在,人類的大量知識還是來自於傳統、洞察、傳聞、權威等等。作為個人來說,更是如此,不可能做到有一份證據才說一分話的。比如,我相信中國歷史上有一個唐朝,其實這個知識我是聽來的,我沒有一絲一毫親身考察的證據,但我還是相信。
回到主題。但是邏輯實證主義還是把什麼是科學知識劃出了一個分界。直到今天,大多數人對科學的理解還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這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不過,這其中其實有非常嚴重的漏洞。
這個漏洞就是:如果科學研究依靠觀測和實驗,那麼,多少次觀測和實驗才足以歸納出結論呢?要知道,觀測和實驗的次數總是有限的,但科學理論總是想做到普遍的。有限次數的觀察怎能得出普遍結論呢?誰能保證下一次觀察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呢?有一份證據,說一份話,聽起來挺對,但你怎麼知道下一個證據來了,就不能顛覆上一個證據呢?
科學哲學史上有一個很著名的「火雞」悖論,這是英國哲學家羅素提出來的,用來諷刺這種歸納方法的局限。話說,有一隻有科學精神的火雞觀察到,每天上午十一點都有人來給它餵食。火雞是個認真的研究者,它並沒有草率地下結論,而是耐心地繼續觀察和記錄,觀察了一年,積累了大量的觀測記錄。根據這些大量的觀測記錄,火雞歸納出結論:每天上午十一點,就會有人來餵食。
這個理論會被感恩節那天的事實無情推翻。那天,不但不再有人來餵食,火雞們還都被人抓出去宰了。
可見,再多的觀測,再仔細的實驗,再認真詳實的記錄,以及隨後的歸納,從邏輯上來說,都不能得出普遍性的理論。
所以你看,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那個時候已經是20世紀初,人類享受科學的好處已經很多年,但是在理論上還是不能證明,科學帶來的知識是可靠的。這個想起來,有點荒誕感。
但是,別覺得這個問題是在抬杠,對邏輯實證主義的反思,其實是科學哲學的一個很有意思的里程碑。緊接著就出來一個大神,把對科學的認知大大往前推進了一步。這個大神就是波普爾,我們明天接著聊。
羅輯思維 2019-01-07/策劃人:李子暘